虽然林洁提议要一同出国,为了女儿的安全着想,自己当成一次出国旅游,送到学校之后再回来,但江诗涵这次毅然坚持要一个人出行,江母也不再坚持己见,欣慰于女儿褪去稚嫩外衣,更加成熟。
在之前旷日持久的留学申请过程中,诗涵全力准备托福考试。不管留学的事情是否顺利,父母有没有起意,其实江诗涵本身就很有语言上的兴趣与的天赋。所以利用这简短半年的时间,江诗涵就顺利通过了必需的托福考试,之后唯一的关卡,就要在国外完成了。去往德国之后,必须在半年多时间内,完成德语基础考试,因为是有合作关系的大学,所以政策放宽,让这一步能在国外完成,但德国人的严谨也表现在,如果未能达到规则要求,就要无情地被送回祖国。
江诗涵先回到上海,办完签证护照、做好留学之前的各项准备,就从机场出发前往先前往德国法兰克福,再到自己大学所在的城市。
父母都来机场送行,这一次,罕见地江父江母一起来到机场,为女儿送行。父母在女儿留学之前,取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默契。
父亲不胜感慨,“嘎许多辰光,莫哪能关心过侬,侬到了外国,要自家照顾好自家。”
林洁也有点煽情,“姆妈老早瞎讲八讲,没讲两句中听的上海话,伊拉好了,你上了大学,母亲没法讲了,到了国外,更加是各样子,没讲两句上海话。”
说完就有点抑制不住情感,真怕要哭出来,让机场的人看笑话了,诗涵安慰道,“爸,妈,不要再多想了,也就两年而已,满打满算就是一年多,大四结束了,我就回来了,我可不想看到像电视剧里一样生离死别的狗血场景,就到这里吧。”
等候的时候,江诗涵拖着行李箱,望见巨大的浦东机场标志,一时感慨。
最后在机场依依惜别,互相嘱托到那边要多开视频聊天,江诗涵也带了IPAD和笔记本电脑,其他的衣物没有带太多,行李已不似去大学般笨重,不过相对于江诗涵的体力来说,还是颇为费力的。
看到江诗涵过了安检,林洁的眼神里,依依不舍,望穿秋水,两个长辈望见,囡囡第一次去国外生活,反而想念起来了。
“我以前下放当知青的时候心情和你相似,一个人生阶段,总要经历一场离别。”这两个人在女儿离开了之后,反而拉近了内心的距离。
相比之前的出国旅行,只需要考虑如何玩得尽兴,这次出国远行,需要充足的冒险精神一样,江建明说:“放囡囡去嘎远的外国,吾讲道理心里有些吓额。”
林洁也附和,“这样送出去,吾也想是不是太草率了。”
当然,为了让江诗涵不要担心家中的事,回家之后,江建明和林洁也达成暂时的和解,在女儿面前,即使有矛盾,也绝不公开,不争吵,不冷战,给女儿展示最好的一面,即使这个关系比较薄弱,也是一种新高度上的共识,一种可见的、浅浅的幸福。
到那边,要尽快找到几个朋友,不行就找大使馆,找各种留学生互助机构,等这些注意事项诗涵早已烂熟于心。
飞机飞在云端上的感觉,是自己暂时成了上帝,俯视芸芸众生,由于飞机基本是顺着时差在飞,到了法兰克福的天也没晚多少。
通过简易的翻译软件,自己恶补的德语,虽相比平常肯定要用更多的时间去寻找路径,但一切还顺利,只是有一种淡淡的疏离感,就像是一个人在异国的长期旅行,然后记录旅行的感受。
江诗涵并不缺少旅行经历,大学毕业之后的那段时间,一起和父母还去了日本,去了韩国。她喜欢行走,与父母一起时,少不了一些无意义的争吵,但也更热闹,如今独身一人,不可避免有孤独、不安全感。
她没有选择在法兰克福休息一晚,而直接找到去大学的铁路车站,马不停蹄地去往学校所在城市N小镇。到了N镇之后,先选择一个旅馆住下,黄昏日落的余晖与灯火阑珊的路灯对抗巨大的夜空,给予了一个并真切的、朦胧的现实,疲倦不堪,迷迷糊糊间就在德国的旅馆中度过了一夜。
睡醒起来,感觉世界就翻转了。到了夜里,打开通讯工具,拼命去寻找与世界的连接,终于在与旅馆服务员一番驴唇不对马嘴的交流之后,连通了网络,通过视频和家人报平安,简单说一点路途上的情况。之后再拖着笨重的行李,快马加鞭赶到学校,当确认到达大学所在地之时,才有回到人间的感觉。
德国的大学校门质朴得像个农家小院,又是开放式的,没有围墙,建筑上也与周边没有区别,所以花了许多才确认了学校的大致范围,然后寻找报名点。
到了这里,在办好必要的入学手续之后,才开始解决自己生活上的琐事。早期的留学生,都选择住学校周边的公寓,比较方便廉价,不如里面的设施也相对简陋。一个公寓,一般是两人住,由于刚来没找到合租对象,只能选择一个人住进去。第一天就碰上下水道堵塞,在与附近公寓物业沟通半天之后,才发现德国的修理工不仅价钱贵到离谱,而且还要排计划日程,效率低到令人发指。不得不自己在网上搜索解决办法,疏通下水道。刚来几天忙到鸡飞狗跳,床铺整理好后,每次都是点头就睡。
为了了解适应这里的生活,想方设法通过各种方式联系学校的各种工作人员、服务机构。好在有一些留学生的互助组织,收一些中介费,能提供一些帮助,方便自己快速找到生活的窍门。虽然德国人普遍客气规矩,微笑以待,但仍然能处处感受到疏离感。
初到学校时,是彻头彻尾的孤独感,必须学会与孤独这个朋友相处。在异国他乡,孤独是最恒久的伴侣。一个人的生活,必须由自己确认自身的存在。
早上,闹钟像亲人熟悉的脸,叫醒。然后一个人起来,对着镜子,苦笑一下,开始洗漱。自己烤面包片,发觉牛奶没有了,匆匆到附近的小店,买点牛奶、食物回来。吃完就赶着去学校。从人流中穿过,只有很少的人会打个招呼,其他人结伴而行,而她自己快速找到教室入座。
迟到了五分钟,好在德国的学校没有点名这些老套的习惯,全凭自觉。教授在课堂上讲课,用的居然是英文,虽然为了留学准备的都是德语,好在这个学校的作息,参照了英国,学校里使用英语的人,甚至超过了,是一所彻头彻尾的国际学校,所以能在课堂上看到各种肤色,甚至各类语言的人在这里汇聚,交流。自己的英语还不错,正好能完成过渡。
在几堂课之间,总会有一些空余时间,利用这些时间,好到图书馆去查资料。为了能跟上这里课程的节奏,她必须快速减少在德语方面的障碍。通过充分的备课,勉强能够应对开始的课程。每堂课上完,总感觉人虚脱了一样。
然后自己去附近的快餐店吃饭,这里的快餐店多数是肉食的天地,香肠、猪排、烤肉,只是少数的沙拉、汉堡片、卷饼可以用来解腻,大量的甜酸酱、烤制食品,口味或者淡而无味,或者刺激而极端,越发想念起中餐。
晚上如果不去自习,日子暂时有点百无聊赖,选择一个人去看附近的画展,一个人到电影院看一场纯粹的德语电影,全当成是一举多得,学习德语的一种方式。
有时孤寂到苍白无力,在与父母通完讯息之后,就一个人打开CD听歌,慢慢对着墙壁发呆。
在经历近一个月的独居生活之后,终于慢慢建立了与这个地域的联系。直到幸运地与一个来自江苏苏州的女孩子安子淇认识,因为国内也近,国外更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姐妹一样,恨不得立即义结金兰。两个人讲了讲目前的状况,提到租房的事情,很自然地决定一起到外面租房。
公寓的设施相对简陋,江诗涵这一个月基本不得安生。安子淇更熟悉这里的情况,很快找到了学校附近的一所民宅。房东是一对上了年纪的白发老人,是朴实亲切的德国老土着。
安子淇比较会讨价还价,所以价钱已相对划算。房子内的设施比之前的公寓好很多,她第一次兴奋地拍摄室内场景,与父母分享乔迁之喜。
“爸妈,看到了我的新房子没?”
父母就像是感同身受,“看到了,豪宅,适意”。
相比于慕尼黑、柏林、汉堡,这个地方既算不上德国的大城市,也不是荒野陋巷,所以租金和其他的一切都那么中庸,不高不低,不偏不倚,平平淡淡。
来到了新的居室,首先就是在饮食上的改良。两个人在厌倦了相对单调的德式快餐和并不符合国内人口味的中餐馆之后,就决定自己动手解决问题。
由于两人国内的地域相近,习性相近,减少了很多饮食上相互磨合的麻烦。两个人对于做饭这桩事情,也是一片人未开发过的处女地。现在开垦这片新大陆,必须从做最基本的食物开始。
从商店的角落找来一个电饭煲,屋内本来有过的一大一小的两个烤箱,再找来了一个煎锅,炒锅找遍当地的店也没有找到。
先用电饭煲蒸饭,用煎锅煎肉,煎肉的过程充满凶险。肉块掉到灶台上,舍不得扔掉,夹上去再煎,煎到油花四溅时,拿着旧衣服全身蒙住,才敢靠近把快要煎糊的肉取出来。由于没有炒锅,不得不把电饭煲的饭盛出来,在电饭锅里做西红柿鸡蛋。
电饭锅的热量实在力不从心,西红柿鸡蛋在里面煮像烧开水,最终做成了一锅浆糊。
另外的土豆,用水壶蒸熟了,用一根铁棒子压烂作成土豆饼,在烤箱里烤一会儿,撒上点调料就是土豆饼。土豆饼的烤制时间没有控制好,第一次烤出来有点焦糊。
就这几样失败的食物,却让两个从小被父母喂养大的女孩子,充满了食欲。她们像两头饥饿的野兽,消灭了这些战利口,两个人相视而笑。
两人的专业不同,在学业上对各自的帮助不大。通过学校社团,江诗涵找到了学校里的一个德国同学做德语教师。安德森,一米九的个子,高大健壮的身材,深邃的五官,一头北欧人的金发,性格却单纯地近乎憨傻。
诗涵教他中文,他教德语,这种互惠互利的关系,是最大限度地降低在德国生活成本的一种方式,然过程也总不可能那么完美。
首先就是两个人因为上课时间互相错开,所以总是很难找到几个能够方便在一起学语言的时间。安德森又抱着德国人的严谨甚至是刻板,总是要求到他的住所,必须是他教诗涵德语,到了江诗涵的寓所,则必须是诗涵教他中文。时间必须是相互平等,保持一致,如果不是江诗涵跟他说了半天道理,连每堂课的时间都可能要求完全定时定点,徒增麻烦。
不过安德森的这种性格也有好处,到了上课时间,两人就完全只做一件事,语言交流传授,安德森不能接受在上课时间有任何的玩笑与穿插其他事情。专心致志,有利于提高效率。
不过安德森也有他可爱的地方,离开了课堂,他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喜欢拉着江诗涵去学校的足球场,看他踢球耍帅。见面时,看到江诗涵心情不好,用自己老套的德国笑话想逗她笑,但要么是因为文化习惯不能理会,要么是笑话生硬到一点都不好笑。然安德森的这种热情与活力,极大地减轻了她因为异乡而产生的孤寂。
不过两个人还是像一对相识已久的朋友,形成了先天的默契,相互间不越界,保持着单纯的友人关系。
来到了欧洲,每个人都想尽量扩展自己的人际圈子,寻找更多的伙伴,但这个过程却总是坎坷,因为文化习俗上的不同,异国友人的数量基本都保持在个位数。
这里留学生的圈子不像热门留学国家那样大,但到了重要的东方节日,留学生还是习惯在留学生社团里抱团取暖。大三的元旦,是江诗涵第一次在异乡过。留学生们组织了一个派对,聚集点是校外的一个中餐馆,氛围布景是中西结合的,音乐是国内的音乐,食物除了中餐外也有德国的烧烤、香槟酒、啤酒等,江诗涵特地叫上安德森一起参加。
主要活动除了吃,就是留学生们自己准备的节目。国内的相声、小品,国内音乐的弹唱,中国的舞蹈,安德森虽然对此一窍不通,但还是对国人卖力的表演、热情的氛围大声喝彩、鼓掌。
每逢佳节倍思亲,江诗涵在此刻打开了与父母的视频。这次从镜头上感觉父母好像都老了不少。经过这些事情,江诗涵的内心也在慢慢打开,以前很少交流的话题也都慢慢敞开。父母之间全没了之前争吵的劲头,表现出罕见的相亲相爱,相敬如宾,倒让她有些不习惯。
母亲还是喜欢喋喋不休地讲麻将牌桌上的事情,以前一直厌烦,此时也显得有趣。母亲仍然止不住地在视频里絮絮叨叨,钱够不够用,衣服够不够穿,吃得习不习惯,生活有没有困难,像警察审问犯人一样,盘查女儿在德国的一切。讲吃讲穿,说到要寄这寄那,涵都推辞了,才几块钱的东西,寄到星球的另一端,有钱也不能这样花啊。母亲笑了,在这里我什么都有,从上大学那会儿就这样,
父亲话仍然很少,但在视频里却尝试着主动着找话题,比以前健谈了许多,聊一些学校里的事,父亲快要退休了,似乎很多事情都看淡了,一些以前几乎从来不提的事,也渐渐地敞开了心扉,聊一些以前年轻时候的趣事。那些久已尘封的记忆,上山下乡的岁月,不像之前充满着怨恨,变成了充满各种滋味的陈酿,过去的一切都鲜活了起来。
母亲林洁又说,“讲真,以前拼命地想把你送出国,可你一上飞机,吾就后悔了,怪以前姆妈太贪心,老喜欢跟伊拉比这比那。小囡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在外头生活过,就连一个人到国内上大学我都勿放心,吾当初怎么狠得下这条心来。”
“姆妈,侬哪能又讲起这几桩事体来了,吾讲过了,到德国留学额事体是吾自家同意的,姆妈为吾操了多少条心。”讲到动情处,江诗涵许久不说的上海话也飚出来了。
父亲在旁边劝,“小囡好勿容易开只视频,侬勿要讲额种海话来,”在凑近的镜头里,能清晰地分辨出父亲的头发似乎多了许多根白发。江诗涵说让父亲不要操劳,父亲在视频里,又有点动容了。
在国外的新年一过,安德森也投桃报李,带江诗涵去参加德国的音乐会,跳起了德国风情的舞蹈,抒情奔放。让江诗涵第一次见识到德国人在严肃刻板之外的另一面。
来到这里,即使是当地的德国人,没有语言上的障碍,课程的压力也比之国内大学更大。所以开始的这个学期江诗涵除了偶尔出去参加一点社团活动,都没怎么和安子淇出去逛过街。
“马上要德语考试了,淇,我要挑灯夜战了。”
“涵,压力有那么大吗,”安子淇因为一开始就在德国生活,所以也无法想象。
“我愁得白头发都快冒出来了,”
“那最近屋子里的家务活我包了,”
“就等姐你这句话,”
“诶,你是不是在给我下套啊,”
“你还信不过你妹啊,这又不是方鸿渐读的克莱登大学。”
这次考试决定了江诗涵在德国的去留,是生死审判,江诗涵为此把元旦之后的所有时间都投入进去。考试时间到了,江诗涵与安子淇诀别,
“淇,我要去慷慨赴死了,”
“说什么呢,说什么死不死的,姐是上帝在保佑着你呢,等你胜利的消息,”
“好了,有姐的保佑,我有信心了,等我好消息。”
考完分数出来,江诗涵一脸严肃地回到寓所,
“怎么这副样子啊?到底怎么样了啊,不会没过吧,”
“没过,那怎么可能呢,你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两人欢呼相拥,发泄着之前的所有郁闷。
语言关一过,江诗涵剩下的任务除了报课程,拿学分,就是大量的现场实习。建筑设计系的学生,实习就是到各种不同类型的建筑现场,了解工程的设计施工工艺,这是脑力与体力的双重考验。不过好在是偏重设计,更多地是纸上谈兵,讲究地是看图纸,明白图纸是如何与现实建筑达成名与实一致的过程。
作为一个资深的文艺青年,为了了解更多的建筑艺术,她选择到几个德国的着名建筑,了解德国的总体建筑风格和设计理念。同时也是为了放松自己的心灵,比如浪漫之路,浪漫之路本身就是德国最美的风景路之一,它能够带着你穿越有着德国风景和文化精髓的各个地点;中世纪的小镇、在木架上涂抹灰泥建造成的房屋、古老的旅店和城堡,还有提供丰盛食物和啤酒的小饭店,比较能代表德国的建筑风格,还能了解当地的习俗。
之后她又陆续去了科隆大教堂、新天鹅堡等,哥特式、古希腊式、北欧式的各种类型建筑风格,尽管德国的建筑风格也相对单调,但同样有着独树一帜的特点特征,这些标志性风格的了解熟悉,与中式建筑的对比等,更深刻地了解一个地方内在精神。有时去美术馆,看一些当她的绘画,从早期的宗教画,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再到印象派,抽象派,超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对应着建筑发展史。
此时的中国行走文学开始流行起来,她也看过一些相关作品。不过许多行走文学偏重于当地的民情风俗介绍,更多地像一本旅游杂志,无法深入,有时要么是故作深沉,显得矫情。要想更深刻感受一个地方的内在,必须亲身经历。
在渐渐适应大学的学习生活之后,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可以选择一个人的旅行,用更多的自在行走,亲身体会去了解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
记得前两年,她和父母第一次来到欧洲,搞了个欧洲五国九日游,但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并没有认真感受过异域的民俗风情,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购物吃东西,所以总有遗憾。
在一次假期,她的脚步开始了,在异域文化里徜徉。是古典与现代的碰撞,是历史与现实在交汇,从乡野到城市,再从城市到乡野。这种行走,有三毛的冲动,有林徽因的足迹,抱着一本理查德·耶茨的《十一种孤独》,里面说:“人都是孤独的,没有人逃脱得了,这就是他们的悲剧所在。”
不论这世界如何人声鼎沸,每个人的内心仍然是彻底的孤独,现代人的孤独不可避免。你必须学会享受孤独,去做一个在孤独中平静微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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