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堂布置简单,除了一张竹制的摇摇椅外就没有别的能坐的地儿。
大抵是制作之人不善木工,摇摇椅做得极为粗陋,看上去就像几根竹子勉强拼凑而成。扶手处刻着浅浅一个“烨”字,字迹笨拙得像刚开始习字的孩童。
真是难为她了。
卫昭指尖久久停留在那个小字上。
元珂是个很固执的小姑娘,她总有很多自己的坚持,做事不管不顾,即使后果让她头破血流,满身伤痕。
两百年前的元珂,十六岁,会偷偷翻墙去看花灯会,会顶撞满口女戒女德的老夫子,会在春日宴上为了喜欢的少年和别人大打出手,爱俏爱笑,风起时裙摆荡漾的弧度好看得不得了。
两百年后的元珂,还是十六岁。
这个小姑娘的时间,永远停在了十六岁。
因为她是天下唯一一只有自己意识的傀儡。
九洲有傀儡师一脉,世代居于翀影城,能制出精妙类真人的傀儡。这并不稀奇,直到一则传闻传遍九洲:元家有人能将活人制成傀儡驱使。
一时之间,元家被推上风口浪尖。
而当时的元家家主,害怕引起各方势力忌惮,竟然将传闻中的人赶出元家,置其生死不顾。
被赶走的人,正是元珂的弟弟,元烨。
元烨是元家最有天赋的傀儡师,做的傀儡惟妙惟肖,能言人语。也是他培植出兰因絮果,开创了制真人傀儡的先河。
元珂那个时候刚筑基,元家为自保将她许给城主作炉鼎,她用花钗划伤了脸换得府医诊治的机会,才想办法逃出那座吃人的宅子。
等她找到元烨时,他已经被人挑断了手筋,曾经的天之骄子落魄难堪如丧家之犬。
两个十六岁的孩子硬是拼着最后一口气杀出重围。
卫昭本是路过翀影城,意外在城外二十里的沼泽野草中发现两人身影。
彼时元珂已经没了声息,元烨将她搂在怀中,每说一个字都要呕出一口鲜血。
“求你,救救她。”
卫昭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他和元烨做了一个交易。
那晚月色极好,他坐在树梢,用单薄的叶子吹着别离的曲调,断断续续。
那个少年细致地用丝线将元珂身上的伤口缝合好,为她整理衣裙,像是要用尽毕生温柔缱绻。
“元珂,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没有人知道神魂俱灭有多痛,但元烨消散前望着元珂的眼神依然干净清澈。
下次她路过,人间已无他。
但是没关系,总有人会替代他,世间诸多欢愉会长长久久伴着她,她可以永远不长大,永远天真快乐。
元珂,你一定要好好的。
一切就如预想的一样,醒来的元珂跌跌撞撞要去找元烨。卫昭告诉她,他用寄灵玉的碎片锁住了元烨的魂魄,只要等上几百年,元烨就能修出灵体,与常人无异。
元珂不信,整日闹腾着要替元烨报仇,好几次都差点被人砍了脑袋。好在当时卫昭手下有个精通幻术的人,虚构出元烨的三魂七魄,才叫她没再继续发疯。
卫昭一统魔界后,她掌傀儡道,一心钻研傀儡术,只有醉酒时才会拉着他念叨元烨。
她口中的元烨,是天底下最好的少年。
她活在他们为她编织的谎言里,固执地等一个再不会归来的人。
他们都没有料到,她会这般执拗。元烨说,她还很孩子气,迟早会忘了他,到时候就可以劝她放了他的魂魄,让他去轮回。
可是两百年过去了,她还在等他。
“你知道什么叫轮回吗?把一切擦干净重来,他遇到的人和事都是崭新的,他会过和以前截然不同的人生!他根本不会记得我!我只要我的元烨,而不是一个和他长得一样的陌生人。”
卫昭幽幽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庭院中。
傀儡的指关节不如人的灵活,元珂这个傻子得多费劲才能把竹子削成竹片,打磨光滑,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遍遍划下那个“烨”字的。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
穿堂风吹过,角落的摇摇椅慢慢摇动起来,吱吱呀呀,像支离破碎的哭声。
一个时辰过去,头顶天色如旧,许辞体内灵力刚好运转一个小周天,她拍拍衣上尘土站起来,活动了下酸麻的腿。
惊鸿剑轻轻呜鸣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试探主人心意。
许辞淡淡道:“没得商量,再打惊扰逝者的主意,就让你一块儿陪葬。”
她一向言出必行,说一不二,惊鸿剑闻言当即便断了心思,权当自己是块废铁。
许辞提着剑绕着坟包走了一圈。
那个逆天阵法名为断来生,早在神界陨落时便跟着一道失传,至今已有近万年,关于它的记载寥寥,复现的难度极大。
她凡事都喜欢多想一步,行事前都会先估量风险,生怕行差踏错。所以即使此处阵法是断来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也不敢赌。
许辞退到花圃边缘,从荷包里取出一块碎银子,丢向那条小路中间。
碎银子将将触底,头顶天空倏然变色,一道迅疾的闪电直直劈在那块银子上,将周围一片都劈成了焦土,冒着黑烟。
许辞抬头一望,天色黑如浓墨,蓝紫色的电光忽隐忽现,她纵身跃过花圃,身形刚至半空就有雷电劈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
她一落地就向后空翻,闪电如影随形,几乎擦着她的裙摆而过。
许辞一边极力避开闪电一边观察四周变化,她飞身凌空踩在花圃中间的花枝上,当头劈来一道紫电,她双手合掌念咒开了护身禁制。
那道闪电劈在禁制上,声势浩大,却未引起禁制半点灵力波动。
果然,设阵之人舍不得损毁这坟分毫。
坟包一寸内外虚虚实实,花圃中间的闪电看似威力巨大,其实只是幻象,外侧的那些才是真正致人死地的。
此时天空变为深浅不一晕染开的绯色,瑰丽非常,雷电也销声匿迹,只余飘飘扬扬的雪花。
一片轻盈的雪花悠悠落下,悄无声息划开禁制,瞬间刮破了许辞耳朵。
她疼得细眉紧蹙,转身落在地上,反手又设了几层禁制。
这阵法的攻击太强,消耗灵力很快,她渐渐有些支撑不住。
花圃边缘处的雪花要温柔些,她左手不停补加禁制,右手持剑摸索出去的路。这样耗下去不是半分,得速战速决才是。
可是她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无一不是死路。常人或许慌不择路会跑到坟包上寻求庇护,但此阵变化极快,又是为了护此间所葬之人而设,若是靠近只怕死得更快。
天上绯色流动,唯有西北一角处始终凝滞不动。雪花下得越发密集,禁制疯狂耗损灵力。
许辞眉目一凛,不破不立。
她运转调动剩余灵力重布几层禁制,足尖轻轻点地,剑尖直指西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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