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镇有间竹堂,住着一个二八姑娘,十指纤纤,善酿百酒。
姑娘来历成谜,说得各地方言,喜着青衣,明眸善睐。
本有儿郎竞相逐,但姑娘鬓边簪白花,自称未亡人,渐渐便歇了那些人的心思。
而卫昭此行是为了寻一位故人。
许辞手指拨弄着衣上流苏,仰头问:“方才那婆婆口中的姑娘就是你要找的故人?”
卫昭想了半天,只道:“我记得她脾气不好,也不太聪明。”
这话说得其实算是很委婉了。
虽然卫昭自诩才智冠绝五界,旁人皆是他手中棋子,但笨成元珂那样的他连拿上棋盘都觉得丢人。
好在她总是能阴差阳错把事情办好,他也懒得追究。
许辞一时内心千回百转,她在兰聿时,看多了越十九珍藏的话本子,如今看卫瑾瑜埋汰人的样子真是像极了书里的负心汉。
这厮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真是可惜了那位姑娘,一腔深情错付。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
船夫将小舟停靠在岸,“从这直走,到岔路口右拐,就可以看见元姑娘的竹堂了。”
卫昭问:“左拐是到哪里?”
船夫轻睨他一眼,“也是到竹堂。”
这些公子哥,他见得多了,隔三岔五来打扰人家姑娘,不过是表面好看些的泼皮无赖罢了。
船夫摇着船走了,许辞拢了拢朱红披风,残余的酒意在脸上氤氲出浅浅的绯色。
这是一座四面环水的小岛,才化过雪,鹅卵石铺的小道湿漉漉的,灌木丛有半人高,开满了蓝白的的花。
花朵有碗口大,重瓣,内侧的颜色要深一些,没有花蕊,叶子边缘呈锯齿状,肉眼可见的锋利。
“那是兰因絮果,花叶皆有剧毒,花香久闻会消解灵力,离远些。”
元珂在魔界掌管傀儡道,兰因絮果是造傀儡必需的一味药。
将叶子熬汁兑酒喂给兰若虫,待虫身通体变得透明时植入想要控制的人心口。而花瓣晒干碾碎制成香,焚时无色无味,以香为引,诱使兰若虫吐丝,便可完全控制他人。
许辞不解,“兰因絮果,这名字取得好生奇怪。”
“每个人心里都会有跨不过去的一道坎,可能终其一生都没办法与自己和解。兰因絮果,现业维深。”
许辞第一次看见卫昭这般悲天悯人的神色,像走下云端的神明终于知世人疾苦,见众生百态。
“哪有什么不可跨越之坎,不过是为自身怯懦找借口罢了,日复一日将自己困在过去,拘泥于无可挽回的事,好没意思。”
她生了一双好眸子,看世事通透,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身处红尘却又超脱红尘。
大道三千,她却偏偏要自成一道,行事单看有没有意思。
卫昭轻笑一声,问她:“你觉得如何才叫有意思?”
许辞看着近在眼前的竹堂,随口道:“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竹堂周围酒香浓烈,此处的兰因絮果也更为娇艳,像明亮的鬼火沟通阴阳,等最后的归人。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刚一进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如珠玉落盘,风风韵韵。
许辞抬头一看,屋顶上飞下来一个青衣女子,明眸皓齿,纤腰若素,左手拎一坛酒,落地无声。
元珂将酒坛抛给卫昭,他伸手稳稳当当接住,当即饮一大口,道句好酒。
“你留一句没头没尾的诗,我还以为你要拖到三月才至。”
卫昭笑道:“看见雪花落了,我便来了。”
元珂掩嘴打了个呵欠,“得了吧,兰聿到这儿日夜兼程只需两日,您走了足足四个月,指不定又去哪儿看花听曲了。”
卫昭面色坦荡,“小姑娘娇气,吃不得披星戴月的苦,我自然要顾及些。你是有多久没睡,整日呆在酒窖里醉生梦死?”
“人生无趣,总要有点寄托,梦里什么都有,多快活。”
“元珂,往事不可追。”
“是啊,往事不可追,故人心易变”,元珂带着一身酒气走到许辞跟前,手指猝不及防点在她眉心,“一别百年,您长本事了啊,本命阳火都能分给别人,怎的,嫌命长?”
许辞眉眼低垂,安静乖巧,掩在披风下的手却暗暗拈着符纸伺机而动。
她不信卫瑾瑜,要是这位元姑娘动手,她自不会坐以待毙。
卫昭下意识拂开元珂的手,看到她愣住的眼睛才反应过来,收回手淡淡道:“你看错了。”
心里却大惊,想是之前为小海棠筑基时自己失控所致。小姑娘心思多,一句话能掰开揉碎了品出好些意思。要让她知道自己今后性命与她牵连在一起,少不得要作妖。
他眼神示意元珂闭嘴,刻意将许辞挡在身后,隔绝她的视线。
元珂却只顾冷笑,“你炼化它的时候我给你护法,拼了命才把你从阎王手里抢回来,天底下除了你自己最熟悉它的就是我,我怎会看错!”
“您贵人多忘事,要不要带您去看看海棠花,开得可漂亮了。”
卫昭一掌打在元珂肩头,逼得她往后退了几步。
他眼含警告,“我说,你看错了。”
许辞只觉得眉心那颗朱砂痣有一瞬的灼热感,她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卫瑾瑜的本命阳火是什么东西?这位元姑娘又和他到底什么关系?还有海棠花,是怎么招惹到这厮的。
如果海棠是不可说的忌讳,他作甚要叫她小海棠?存心膈应自己么。
还有初见时,他失控的样子……
余光里的人长身玉立,却让人明显感觉到平静下隐忍的怒火。
有意思,她好像,有些清楚他的弱点了。
元珂静静盯着卫昭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去看看兰若虫长成没有,你自便。”
说完转身走向竹堂后,背影单薄瘦削,恍惚还似当年雨夜那个倔强不屈的小姑娘。
卫昭看着她离去,闭了闭眼,又饮了一口酒。
他亏欠元珂良多,很少这般落她面子,方才也是无心,只怕她要介怀许久。
“小海棠。”
许辞抱着剑应了一声。
卫昭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你走远些,我静静。”
这个混账!
……
酒窖里光线昏暗,元珂坐在地上,背靠着一个大大的酒坛,面前的竹匾上爬着半透明的虫子。
浅青色的酒液从竹管里流出,一滴滴落在竹匾上,慢慢浸湿兰若虫的身体。
“卫昭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我再也不要理他了!”
元珂放完狠话,又紧张地四处看了看,确认卫昭没跟来才松了口气。
她手支着下巴一个人喃喃自语:“以前为了你没日没夜养虫子做傀儡,别的道主都嫌我上不得台面,远远就避开我。你要么就到处挑事,要么就整日在浮安宫里守着那棵破海棠,也不管我。”
“你说有些人天生就要独来独往,我信了。可你现在却为了个小姑娘和我动手,死骗子!”
“她有什么好?能替你九死一生找宝贝还是可以为你挨雷劫啊!凭什么护着她,我还能吃了她不成?”
她越说越气,随手摸过一个小酒坛子就往嘴里灌。
“哎呀,怎么这么苦,果然心里难过的时候觉得什么都是苦的。”
“我有些想林晚舟的糖了,可他也骗我,这个叛徒,叛徒可耻!”
眼前事物渐渐重叠起来模糊不清,她使劲晃了下头,看见一排小人排着队从她跟前走过。小人只有一掌高,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全身还发着光。
元珂痴痴地笑了,“真好看,元烨你快看,小人哎。欸?元烨呢?”
她抱着酒坛垂头想了半天,后知后觉道:“哦,没有元烨了。元烨,早就死了呀。”
她鬓边白花轻轻颤动,似在回应。
小岛并不大,一个时辰就可以绕着走完一圈。许辞漫无目的地闲逛着,突然惊鸿剑呜呜争鸣,在她手中晃动不止。
许辞左手按在剑柄上,下一刻剑直接脱鞘而出,带着她从一条灌木掩映的小道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处花圃。
此处种满了白色的小花,远看如雪,近看才显露出一点浅浅的黄褐色。
许辞拿剑拨开花枝,终于看清中间原来是个坟包。
没有立碑,只是很简单的一个小坟包,但看得出来被人用心打理过,没有丛生的杂草,只有花香和安静。
她收回剑,沉默地拜了拜。
惊鸿剑还在作响,她不予理会,紧紧抱着它,在坟前空地坐下。
这把剑好像很热衷于带她寻找机缘,从兰聿到江南,哪有宝贝往哪儿钻,带着她和卫瑾瑜进过深山老林,翻过乱葬岗,下过深湖。
这回胆子越发大,竟然看上了别人的墓葬。
“别乱叫了,不然废了你。”
惊鸿剑立马安静下来。
许辞抬头只能看见蓝澄澄的天空,明朗极了。可眼下是初冬,天色原不该如此才对。
来时的小路还在,曲折蜿蜒,望不到尽头。
金丹期才可开辟灵府,她如今只是筑基后期,身上除了半荷包碎银子和几张霹雳符再无其他。
好在她勉强算得上过目不忘,静下心来仔细回想,渐渐也能记起那本《六界奇阵》上的内容。
有一种阵法,需要生生不息的灵气运转才能维持,可以隔绝冥界的气息,断开阴阳通路,锁住亡者魂魄,是逆天的禁术。
布阵者因此会受到天道反噬,寿元折损,五感尽失。
奇怪,看那位元姑娘的样子,不像是被反噬过啊。可她在岛上住了这么多年,这坟除了她还会是谁所建?
许辞手指点点额头,百思不得其解。
卫瑾瑜像一个巨大的谜团,和他有牵扯的人也浑身是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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