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防止火势继续蔓延,众人推倒大殿四周的院墙,砍掉着火的树枝,扑灭灌木中的火星,又绕着院墙清理出一圈浅沟,然而对于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却无能为力,只能任凭它被火光吞噬,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从头到尾,净虚始终瘫坐在地上,一双眼紧紧盯着安然和宫羽的方向,脸色阴沉。
安然立在阶下,怀里抱着阿望,看着那火光跳跃热浪翻滚,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炙热在她的双臂间来回穿梭,似乎要灼穿她的皮肤,焚化她的血肉,使得她忍不住轻轻颤抖。然而,这股炙热如此强烈,势不可挡,甚至让而原先萦绕在她指尖及两臂上的麻木钝痛也渐渐消退、败走,直到再也注意不到。
阿望似乎感受到她身上那不同寻常的紧张与兴奋,两腿一蹬,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安然低头朝他看去,却见他看着她,又转头去看山上的大殿,上身一挺,再次喊出声来。
“瞎!”
虽是口齿不清的一个字,听在安然耳中却再清楚不过,她看着他那双尘埃不染的眼,如墨的眸子渐渐燃起一丝笑意。
这孩子在她身边久了,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耳濡目染,竟替她叫出了她未曾说出口的话。
“好!”她看着怀中的孩子,认真点头。
她会杀遍天下该杀之人,扫平天下不平之事,以天地为熔炉,祭所有无辜枉死之魂灵。
几步开外,净虚看着那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一幕,突然遍体生凉。
“她要杀人,她们要杀人!”他高声呐喊。
精疲力尽的众人朝他看过来,皆是不明白他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对母子也转过头,女子轻纱覆面,他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却能感觉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的那股视线,极冷,极锋利,饱含肃杀之气,让他忍不住又打了个寒战。
她怀里的孩子却冲他咧嘴笑了起来,然而,那天真烂漫的笑在他眼中更像是阴间专司勾魂的白无常,笑脸常在,索命无偿。
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朝着前面的众人跑去,一边跑一边指着身后喊道,“那孩子,他刚才说杀!她们要杀我!”
“放你娘的屁!我家公子说的是虾!他要吃虾!”宫羽跳了起来,站在后头叉腰骂道,
“你这道士耳朵聋了,眼睛也瞎了吗?话都说不全的孩子,怎么杀人?我看你是失心疯了!见谁咬谁!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这是阿望第一次开口说话,宫羽其实听得并不明白,可这并不妨碍她去维护他,毕竟,这是她家小姐收养的孩子,谁要是对他说三道四,那就是说她家小姐坏话,她绝不能饶!
有僧人看看安然,又看看她怀里的孩子,也觉得净虚有些癫狂,“道长怕是听差了,这孩子应是刚学说话,说差了也是常有的事!”
“不!我没听错,他说的是杀,她说好!”
净虚见众人目光狐疑,也不再多言,直直冲到左善道长跟前,抱着他的双腿泪如雨下。
“左道长,您听我说,我师弟先是被她们打晕,之后又突然不见,这一定同他们有关!还请道长赶紧将这夫妇拿下,再派人封山寻人,救我师弟出来!”
左善看了眼站在一旁气定神闲的母子,再看看地上明显有些神智不清的净虚,伸手去地上拉人。
“净虚道长还是快快起来说话,天干物燥,走火也是常有的事,想来令师也不会过于苛责。至于你那师弟,刚才有人亲眼看见他走出观外,这其中许是有什么误会。”
不等他话说完,净虚就一口打断,“不,他绝不会偷跑着出去!他一定出事了!”
怪他一时心急,只想着怎么将自己从这事里摘出来,冷静下来之后,他却发现事情完全不对。
大殿出了事,刘三只会比他更着急,毕竟,他才是徐家留在这里看守三清殿的人,他绝不会二话不说独自一人跑掉,再说,他就是跑,又能跑到哪儿去?他的一家老小可都攥在徐二爷手里!
倒是眼前这几人蹊跷得很。
在他师父来之前,这迎仙观只剩了一老道在此修行,因年岁大了,耕作日渐吃力,甚至到了需左右道友接济才能勉强活下去的地步,也正因如此,他师父才能以五十两的银子轻松接手了迎仙观。
然而,这些人一来便说是为了求丹,且一出手便是二百四十两银子,若那老道当真有如此阔绰的施主,又怎会沦落到五十两便让出了自己的道观?
再者,刘三的身手他是亲眼见识过的,虽谈不上以一敌十,对付三四壮汉也是不在话下,可一个还不及他胸口的丫头便能一棍将他打晕,这事回头再细想,也是不对。
最最重要的是,那女人身上的戾气他绝不会看错,她那一声好也绝不是他的臆想。她确实想要杀了他,不光是他,这里的所有人,恐怕都不在她的眼里。
一想到这个,他就忍不住发抖,看向左善的目光也更加得哀戚,
“朝阳宫乃正元派祖庭,亦是我等向道之人圣地。我师徒虽初来乍到,却早就听闻诸位道长仙名,师父临行前再三交代,观中若有事,命我等不得擅自做主,务必恭请朝阳宫道长前来主持大局。如今我师兄几人遭逢大难,殿堂也将不保,还请道长看在同门同山的份上,替我们做主!”
朝阳宫的一众道士听他这话,脸色顿时古怪了起来。
他们虽同为道士,然朝阳宫重内丹修炼,而轻符篆,主张性命双修,而这新来的迎仙宫道士却是正一门下,以符篆斋醮为主,完全是不同门庭,哪里谈得上同门二字。
再说,桐柏山上的宫观几十所,向来是各做各的修行,各过各的日子,互不干涉,断没有谁替谁做主一说!此番若不是担心火势蔓延,殃及朝阳宫,他们哪里会踏进这迎仙观,更别提插手他们的是非!
左善到底年长几岁,远比其他人要镇定,他示意左右将人拉起,同时出声安慰道,“你先别急,这其中若当真有冤情,在场不止是我朝阳宫,其他诸位也皆是证人,自会帮你们一起讨回公道,你还是先起来说话。”
净虚哪里听不出他这是推脱之词,方才还愁苦哀戚的脸一变,冷笑一声,嘴上也狠毒了起来,“道长也不必敷衍,今日是我迎仙观势单力薄,遭人暗算,你们不愿伸手,我迎仙观自然也不会强求,可诸位别忘了,我迎仙观是道,你们也是道,你们就不怕哪日报应到你们头上?”
他这话一出,众人脸色更加难看起来,有人见自己好心帮忙,却遭人当面诅咒,当即冷哼一声,冲左善略拱了拱手,便朝外走去,见他走,其他的道士僧人也跟着告辞,最后只剩了左善一行以及几十个流民。
左善也想拂袖而去,然而他将净虚的话再从头过一遍,却是心头大震,这净虚说得若是真,那这事还真不能就这么袖手旁观。
本朝重佛抑道,□□登基后,京城内外寺院大行其道,道观却接二连三地遭官府强行关闭,官府给的理由五花八门,有说道观内丹符致人死亡,有说道观借打蘸做法行敲诈勒索之事,还有说道士表面清规戒律,私下却污秽不堪伤风败俗等等,不一而足。
总之,作奸犯科无恶不做者,道士也。
桐柏山地处江南,离京城数千里之遥,却依然没能躲得过这场处心积虑的清洗,□□在位的二十多年间,桐柏山上的道士少了大半,荒废凋敝的宫观法坛大大小小几十座,仅剩的一小半也在官府的监管下低调行事,如今就连三清节这种道门盛事也只能施粥散药,再不敢大张旗鼓地立坛做道场。
若是此时再传出道士坑骗,偷窥女子的事来,只怕安稳了十多年的桐柏山又要迎来一场动荡。
想到此,他又看了眼不远处的那对夫妇,立即叫来师弟,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对净虚道,“道长不必担忧,贫道说了,你若有冤,贫道还有在场诸位给你作证,总要还你一个清白。”
他的话咋听来同先前没甚分别,净虚却是心中一喜,再看到几名道士直奔山下,顿时心中大定。
师父说得果然没错,这朝阳宫果然不会袖手旁观!有他们帮忙,他就不信这几人还能走出这桐柏山!
山下朝阳宫内,主持道源立在正殿的台阶上,看着宫外黑压压的人头,不由得嘴里发苦。明明是每年做惯了的事,也不知为何今年招来这许多人!
刚开始时他还没注意,等听说外头聚了一两千人时,他便觉得不好,可那时已经来不及了,消息早已远远传了出去,更多的人朝着桐柏山的方向赶来,短短七八日的功夫,就又多了两三千人。不光朝阳宫,其他如凌云宫,长白观也是如此。
这样的状况,他们谁也没有料到,衡量再三之后,他们最终还是决定暂停施粥,哪怕离三清节只有不到三天的功夫。
今日是二月十四,也是停粥的第二日,流民不但没少,反倒比前两日又多了两成,没人相信米粮耗尽的说辞,也没人相信三清节整个桐柏山会大门紧闭。人群围坐在宫外,耐心又焦灼地等着他们开门,听说凌云宫长白观等其他几个道观也都如此。
眼看着外头的吵闹声越来越大,道源深吸口气,准备亲自出面,劝说外面的人离开。
然而,不等他抬脚,一旁的弟子便将他拦了下来。
“主持不可!这些人饿了好些天了,哪里能听得进劝,早上师兄本打算劝他们走,结果一开门就被他们围了起来,衣裳都被他们撕烂了,若是您去了,岂不是更险!”
“是啊,师父,这已是第二日了,咱们只需紧闭了宫门,明日一过,他们见不到粥,自然会往别处去。”
道源被弟子们拉着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再听听外面的喊叫声,闭了闭眼,叹气道,“但愿他们能早些明白贫道的苦心。”
说罢,又立刻吩咐弟子道,“派人看守好山前殿后,若有动静,立即敲击云板,切勿叫人翻进墙来!”
众弟子低头应喏,道源不放心,又细细嘱咐了一番,这才作罢,正要转身进殿,忽听身后有人在唤。
原是派去灭火的弟子,他连忙抬头去看半山腰,此时已是日暮,那火光依旧炙盛,照亮了大半个天空,便是站在山脚似乎也能感受到那股热浪。
他心里一惊,问道,“可是人手不够?”
“回主持的话,山火已经扑灭殆尽,四周也清理出来,只是那三清殿火势太盛,没法靠前,这才一直烧到现在。”
道源听说火势不会蔓延,也不在意那后殿还在不在,见他满头大汗,显然一路疾跑而来,皱眉问道,“左善呢?”
小道士忙将师兄交代的话说了一遍,“师兄说,迎仙观此番大火与一对求丹的夫妇有关,那两人声称迎仙观道士以符替丹,偷窥女子,师兄让弟子回禀主持,他正带着其他师兄弟替迎仙观主持公道。”
道源听了也没放心上,比起两个泼皮无赖,这些流民才是大患,他摆了摆手道,“同道中人理应守望相助,让他安心去做,记得不要插手太过!”
小道士将他的话记下,立即出了后门,飞奔上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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