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不知佛女的悬赏这么快就到了天台,可四周除了她们,并无一人驻足观望。 “小姐!”
身后有人唤她,她的目光从告示上移开,回头看去,便见宫羽提着包袱支棱着腿朝她走来,一张脸蜡黄如土,身子更是摇摇摆摆,似乎随时都要跌倒,她忙上前扶了一把。
“小姐!”宫羽的声音带着哭腔,都是头回出门,她连上下马都要顾大扶着才不至于跌下来,小姐却能策马狂奔,这样下去,她还怎么照顾小姐?
安然皱眉,看向她的大腿,“破了?”
听她这么问,宫羽感觉腿上磨破的地方疼得更厉害了,忙强忍着泪摇头。
安然回头左右看了看,四周人来人往,并无可遮掩之处,只得道,“且忍忍。”
“我没事,小姐。”她见陈恪一直在后头托着阿望,便立刻道,“小姐,我来背吧,您歇歇。”
安然看了眼,摇头,“走吧。”
她早已习惯了那孩子在她背上,并未感到有多吃力,再说,他还在睡着,也不好来回倒腾。想到阿望,她又回头朝陈恪看了一眼。
他也许不知,每当他心虚或者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时,总会立刻生硬无比地转开话题,跟她谈起正事。
只是不知他对阿望做了什么。
三人沿着蜿蜒的山道向上,身旁不时有人侧头打量,四周都是破衣烂衫,他们虽也是粗布麻衣,却依旧打眼。
有人指着前面的人,小声问身旁的汉子,“你看那些人,他们不会也是来找粥的吧?”
“那肯定不是,没瞧见他们是骑着马来的吗?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老爷夫人,哪里会像咱们似得,为了口稀粥跑断了腿!”
旁边一矮瘦老叟打断两人的话,“年轻人,一听你这话就知道你是外乡来的,咱们这桐柏山可跟别处不一样,这里可是白云子、朝阳真人修炼金丹、羽化升天的地方!山有仙气,地有灵根,就连山上的水都是琼浆玉液!用这里的水,这里的米煮粥,那粥清香甘甜,喝上一碗便能强身健体,若是日日吃,则能延年益寿,长命百岁!”
旁边有人应和,“这话没错,往年那些有钱人家的夫人,官府的老爷最爱来这里,今年倒是见得少了。”
第一个开口说话之人哎呦叫了一声,“怪不得前几日我觉得精神倍儿足呢,一口气走了十来里也不觉得累,竟是这个缘故!”
他那汉子一把拉过他的胳膊,“他娘的,那还磨叽什么,去晚了就又赶不上了!”
“对,对!快走!”
周围的人听了,也都加快了自己的步子,争先恐后地朝前冲去。
先前说话的老叟被人挤得一个踉跄,险些跌下坡去,幸得后头的人拉了一把,这才站稳了身子,“哎,我说大伙儿别慌,今日赶不上也没事,明日三清节,家家都会有,不用担心没得吃!”
可没人理睬他的话,明日是明日,今日不吃饱了,明日哪有力气去抢!
宫羽看着从他们身旁冲过去的人,气得满脸通红。这些眼皮子浅的,她家小姐点石成兵一呼百应,就是比神仙也不差,还用得着跟他们来抢这口破粥!
可气完她又开始琢磨,小姐来这到底为了什么?不是为了粥,难不成,是为了药?
眼看朝阳宫就在眼前,流民们发出一声欢呼,一拥而上冲上前去,安然几人却继续前行。
越往上,路上的流民越少,走了约莫两刻,山道一分为二,安然三人顺着左边的岔道继续向前,又绕山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路断树缩,已是到了尽头,再往前便是刀削斧砍的悬崖峭壁,右手边却是十来级台阶,上立一山门,上书“迎仙观”三个大字,然而,大门紧闭,四周也不见有人来往。
身后跟着的几个流民见了,立刻掉头,急匆匆地去寻下一处道观。
陈恪看了安然,低声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去看看。”
然而,刚叩了两下,门内就传出男子的一声吼,“这里不施粥,到别的地方去讨!”
陈恪不理,继续拍门,一连拍了七八下,门哐地一声从里头打开,一人从门后走了出来,只见他人高马大,身材壮硕,一件皱巴巴的道袍,袖子高高撸起,满脸横肉,目露凶光,不似个道士,倒像个打手。
“敲什么敲,没听见不施粥!快滚!”
陈恪看起来被吓了一跳,连连退了两步方才堪堪站稳,虽脸色有些发白,却还强撑着抱拳拱手,“道,道长慈悲,在下陈六,受家父之命,来与道长约今年的金丹,烦请通传一声。”
“什么金丹,找错门了!快走快走!”那壮道士不耐烦,挥手便赶。
“错了?”陈恪一愣,低头在袖中摸了半天,掏出一张巴掌大的纸来,边看边嘀咕,“没错啊,迎仙观,金丹十二枚,纹银二百四十两!”
正要抬头再问,就见那道士怒目而视,大有再不走就揍一顿的架势,他忙收起手中的纸条,一边慌里慌张地朝后退去,一边拱手作揖,“这就走,这就走!”
他退得急,没注意脚下,一个踩空,身子一歪,人便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哈哈哈!”台阶上的道士笑得浑身赘肉直抖,也不急着关门,干脆就这么倚在门边看起了热闹。
宫羽尖叫出声,连忙上前去扶,然而,一番手忙脚乱之后,人却依然坐在地上,似乎摔得不轻。
安然看了眼那陡而高的台阶,皱眉上前。
“如何?”
陈恪是真没注意脚下,身子向后仰时,他本能地想要蹬腿翻身,可一见那道士嘴巴大张,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他立刻改了主意,只施巧劲护住了头,剩下就全凭了天意。
幸好,只是皮肉吃了点苦头,筋骨倒都还好好的。然而,他一抬头,便对上了安然那双漆黑如幕的眼。
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查,两人皆改头换面,他重新戴上了人/皮面具,安然也换上了妇人的衣衫,戴上了帏帽,遮住了那双异于常人的双眼。
此时,她蹲在他的面前,轻纱半启,薄唇微动,那张向来疏淡薄情的脸上眉头紧蹙,眸光沉沉,看得他不由心头微动。
这一路上,没有流民土匪们隔在中间,也没有练兵杀官兵这些杂事烦恼,他与她总算能朝夕相对、日夜常伴。
她虽依旧对自己不咸不淡,可他却隐隐觉得她对自己似乎又与从前不同,究竟有何不同,饶是他洞察人情世事,却也说不清,道不明。
此时见她面上似有关切之色,他心中又惊又喜,又有一丝不确定,干脆斜过身子,将耷拉在身侧的胳膊摆到她跟前,当真如同一个老实又胆小的夫君一般嚷嚷道,“夫人啊,我这胳膊好像不能动了!”
说着,他又伸出一指点着右腿道,“这腿也疼得紧咧!哎呦喂!”
宫羽见状,也紧张了起来。这一趟上山就他们三人,他要是断了胳膊腿,她跟小姐可没法将他这么个大活人扛下山!
安然却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她如今看他确实不同,至少,不会再像从前那般提防。
陈贵临走前曾私下找过她,从他的嘴里她才得知,那个所谓给谢天虎捐银保命的富商不是别人,正是他陆尔冬,而瑶人那边的粮草军需也是以她的名义交到了过阿央手里。
也是他派人四处传播佛女的消息,为她造势。
他也一直关注着西北的动向,似乎笃定,安家军一定会回到她的手中。
所有这些,他都是以她的名义,从未曾提过一句他自己,更不曾说过半句赵王。
可不提防,并不代表他就是小六。
实际上,即便他还是小六,她也不再是当初的安然了。
这话,她早就说过。
陈恪本想试试她到底是否真的会担心自己,可现下被她这么面无表情地盯着,心里渐渐长起了毛。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老实交代,就见她突然微微倾身上前,一手按住他的肩头,另一只手顺着他的手臂上下捏了捏,似乎因为担心而替他仔细查验伤情。
然而,高兴不过一瞬,他那个谢字还没说出口,只听咔嚓一声,肩头一阵剧痛袭来,自己的胳膊竟真的半分也动弹不得。不等他反应,又是一声咔嚓,卸下来的胳膊霎那间又恢复了原样。
一眨眼的功夫,他仿若从仙境跌入地狱,再睁眼,还是人间。
“腿,还疼吗?”安然看向他瘫在地上的两条长腿,神情闲淡。
“不疼了!”陈恪连忙摇头。
“夫人当真是,”是什么,他却苦笑着没再说下去。
他试探不成,反叫自己白白吃了一番苦头,正懊恼间,忽瞥见一张睡得红扑扑的小脸,圆头圆脑袋,乌黑滚圆的一对大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却是阿望。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换了张脸的缘故,这一路上,只要他一靠近安然,这孩子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他,任谁叫都不理,若他不走开,他能就这么瞧他一整天。
此时见他盯着自己瞧,他不由更加气恼,他在安然面前丢脸也就罢了,没想到竟然还叫个孩子看去了!
想到平日自己在这孩子面前说过的那些吓唬话,他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忙转开了眼。
“夫人啊,咱们寻错了地方,还得去别处问问,这桐柏山道观多,兴许有两个迎仙观也不一定。”
说着话,他就要从地上起身,然而,到底摔得不轻,脚腕一动便一阵钻心的痛,胳膊也一时使不上力,屁股刚离了地,人就又跌了回去。
宫羽见状,忙要上前去扶,却被他侧身躲了过去。
“你就省省吧!笨手笨脚,别又害我摔一跤!”
宫羽被他这话一刺,立刻挂了脸,手一甩,腾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
活该你摔!
安然看了他一眼,方才他刚跌倒时,宫羽去扶,就被他一把推开,放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她又想起岗子山上,他看到一屋子赤身的女子时,也是转身就走,那张脸更是青红交加,犹如吃了一嘴的苍蝇。
记忆中,小六也似乎如此,除了她和宫羽,满院子的丫鬟婆子谁也不能近他的身,看到她们进来,他总是远远地避到一旁,不肯多看她们一眼。
想到此,她伸出手去,扶住他的胳膊,手下的人先是一僵,随即慢慢松软了下来。
她一转头,却见他面上含春,嘴角吟笑,一双凤目灼灼,似骄阳,如烈火,然而那火焰中间却全是她清冷白素的模样。
“多谢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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