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虎听完陈恪的话,也是一惊,便是他再舍不得女儿,此时也不得不狠下心来。
“扣扣,爹还有些事要出去一趟,很快便会回来,你好好在这里养伤,爹将马叔留在这里,你有什么事,尽管跟你马叔说!”
安然看了他一眼,虽对他嘴里的爹依旧不自在,可终究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见闺女点头,谢天虎看了眼身后的老马,犹豫了一下,从他手中接过一个包袱。
“这是之前爹给你买的东西,也不知道你现在还喜不喜欢了,若是不喜欢,等爹回来,再给你买新的!”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包袱里掏出一样样的东西,先是一对儿蹴踘的泥人,一人头顶蹴踘,一人拍手叫好,活灵活现,甚是可爱,接着是一只稚鸟模样的泥叫叫,白喙长尾,周身五彩,放入口中轻轻一吹,立刻发出刺耳的声音。
“本来还有一个会说话的鸟儿,虽然笨了些,可也还能说几句逗趣儿的话,可惜路上赶得急,竟给吓死了。”
他一脸懊恼,手下依旧不停,彩线编织的五毒香包,群英战吕布的木制花牌,竹篾编的蝈蝈笼,满满当当摆满了一桌,最后,他又拿出了一只泥塑的兔子。
见安然的目光落在那只兔子身上,他忙将它举到她跟前,开口解释道,“这叫兔将军,听说是京城过来的东西,能保佑孩子平安免遭病难,爹就也给你买了一个,你若害怕,爹这就拿走。”
面前的兔儿爷,圆眼三瓣嘴,两耳高耸,手持玉捣,身穿黄金山文甲,脚踏赤目金睛兽,威风八面,气势凛然,安然看着它,险些落下泪来。
京城的风俗,每临中秋,家家户户便会给自家的孩子请一尊兔儿爷,中秋那夜,各家主妇们对着圆月拜祭月神娘娘,孩子们则在一旁跟着拜祭兔儿爷,祈求它保佑他们平安康健,年年顺遂。祭拜完,高高在上的兔儿爷便立即走下供桌,成为孩子们手里相互炫耀的新玩意。
虽是民间习俗,她的母亲却深信不疑,年年为她请一尊兔儿爷,或是骑虎,或是坐鹿,造型各异,神态不一,俱出自盛昌斋老东家之手。幼时她还会拿着它们把玩,大了以后,便将它们一一放在案上,光是瞧着就已欢喜不已。
本以为,她此生再不会有人为她请来兔儿爷,没想到,一转眼它便就到了自己跟前,虽晚了半月,却终究还是来了。
鼻尖的那股酸意退去,她忽然开口,“官兵,来了?”
谢天虎见她接了兔将军,正高兴着,冷不丁听她开口说话,不由一愣。
他虽依然不习惯她如今的怪腔怪调,可到底是自己的闺女,只要她还愿意对他说话,别说怪腔怪调,就是骂他他也高兴!
这一高兴,嘴巴就比脑子快了。
“是,张申和那老家伙听说咱们在临武,将宁远卫那剩下的两千多人全拉出来了,如今已经过了黑羊滩,不过你别担心,他们都不是爹的对手,爹有法子将他们都赶走!”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干脆利落,脸上没有半点儿犹豫或是心虚。
安然闻言却突然抬头,临武城这一战彻底将她从仇恨的迷雾中拉出,让她认清了现状,看清了事实。她再厉害,只能杀千人百人,可有了瑶人和山匪,她却毁了一座城,若她手中有千军万马,那她岂不就能彻底毁了这天下?
她看向面前胡子拉碴的汉子,这人既是孝敬寡母疼惜女儿的柔情莽汉,也是久经战场对敌无数的铁血将领,只要她运用得当,他便会是她手里一把锋利的刀,帮她报仇血恨,替她血洗山河。
“好。”半晌,她缓缓开口。
见她应下,谢天虎心里微微松了松,起身拍了拍身后的老马,“扣扣我就交给你了,有什么事,立即让人来报!”
“是!”老马毫不犹豫地挺胸应下。
谢天虎回头看了一眼院中背手而立的男子,声音陡然拔高,“若是有人再敢对扣扣不敬,甭管他什么人,给我打断他的狗腿!”
老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刚刚挺直的腰顿时塌了下去。
那日他可是亲眼看见了,陆公子虽说年纪不大,又是个行商,可那身手就是放在整个卫所那也是数一数二,也就他家大人还能跟他对上一二,旁的人恐怕连他的衣角都别想碰上!
大人也太瞧得起他了,别说他就一个人,就是再给他十个,二十个,他也没本事将人家的腿给打断!
他犹犹豫豫,期期艾艾了半天,总算开了口,声音却弱得像是蚊虫哼哼,“大人,那个,这事吧,”
要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大人那双铜眼已经瞪到他脑门上去了,他立刻缩了脖子,求救似地看向一旁的田百户。
老田见状,连忙上前劝,“大人,先前都是误会,如今两边都说开了,自然不会再发生之前的事,您就放心吧!咱们还是快点儿走吧,再耽误就要误大事了!”
谢天虎听了这话,看了一眼像鹌鹑一样缩头缩脑的老马,再看看另外一边干瘪瘦弱的小丫头,脸色更难看起来,站了片刻,突然开口唤道,
“扣扣。”
因他一时疏忽差点儿让闺女没了命,如今他再也不敢放任她一人在外,他很想带着她一起走,可目光落在那依旧透着血迹的布条上,又硬生生地咽下后面的话。
行军作战可不是儿戏,扣扣如今这副模样,别说上马,恐怕连门也没法出!偏偏那头又十万火急,一刻功夫也耽误不得!
真是左也难,右也难!
安然看着他脸上的犹豫与不舍,想了想,道,“放心!”
谢天虎听得她这一声放心,差点儿落下泪来,他走上前端起桌上的药碗,用勺子搅了搅,抬头问道,“苦吗?”
不等安然回答,他又接着道,“若是嫌苦,爹给你买桂花糖。”
为了治傻病,扣扣小时没少喝药,浓烈刺鼻的药大人都受不了,何况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她哭闹着不肯喝,他只得抱着她,一边哄,一边往她嘴里塞桂花糖,一碗药喝完,一大块桂花糖也下了肚,一月下来,光是桂花糖就花了两三百个大钱。
他娘知道后,气得破口大骂,“个败家子儿!一个傻子,你还管她苦不苦,掰了嘴往里倒不就得了,非要废那个银子干什么!”
他只得苦笑,扣扣虽是傻子,可他依旧舍不得。舍不得她吃苦,舍不得她落泪,别说几两银子的药钱糖钱,就是他这一身血肉,只要为了闺女,他也能说舍就舍。
可如今,孩子的病好了,不再痴傻,也不再拉着他要抱要玩,生了病,也不需要他陪在一旁,这本该是好事,可他心里却怎么想怎么难过,他宁愿她跟他哭一哭,冲他嚷嚷药苦,拉着他的手不放他离开。
安然看着蹲在她身旁的汉子,看着他头上的花白,脸上的落寞,想起自己的父亲,眼里忽有些不忍,缓了缓,淡声道,“一口气,喝完,不苦。”
谢天虎听她这孩子气的傻话,却是笑了起来。
屋外的陈恪却是浑身一震,霍然转身,朝着屋内看去。
落日斜沉,倦鸟归巢,四周寂静一片,鼻尖萦绕着桂花浓郁甜腻的芬芳,几丈之外的室内,光线昏昏沉沉,那人的脸也同记忆中的那张脸一样,晦暗不明,模糊不清。
他突然转身,仰头迎向橘染的天空,将鼻尖的那股酸意咽下。
时光磨人,他竟然快记不起昌平的模样了。
谢天虎走后,老马立刻紧闭门户,谢绝来访,法子虽笨,却是他能想到保护小姐的最好法子。
一连三日,相安无事。
这天早上,老马正端着凳子守着通往东跨院的那道小门,忽听见前头有人拍门,连忙起身,隔着门缝见是王简,立刻将门闩拿下,“王小哥,可是有事?”
王简笑着道,“我给谢小姐送今日的药,对不住,今日晚了些。”
老马有些糊涂,“今日的药不是已经送过了吗?一大早就有人送过来了,早上那一顿也早喝过了。”
王简一听这话,惊道,“谁送的?可看清长什么模样没?谢小姐的药从来都是我看着熬,再亲自送的,断不会让旁人插手!再说,今日的药也一直在炉子上吊着,一直熬到现在方才熬好,又哪里会有第二罐的药来!”
老马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声。
一大早急急忙忙,他哪里注意到那人什么模样,只当王简忙不过来,请了旁人来送,现在想来却是不对。如今这临武城人心浮动,谁知道县衙里会不会藏进一两个别有用心的人,若真是那样,他可怎么跟大人交代!
老马越想心越慌,连忙跑进屋将那药罐端了出来,“你快看看,就是这个药罐,药还都在呢!”
宫羽跟着跑了出来,听到两人对话,也不由得有些着急。
王简伸头朝药罐里看了一眼,哎了一声,拉起老马的胳膊就往外走,“我哪里看得懂这个,快拿给周大夫看看去!”
老马这会儿彻底慌了神,再顾不得其他,端着药罐就往外走,见宫羽也跟着出来了,连忙吩咐她,“快回去看着小姐!”
宫羽听了,这才想起小姐还一人在屋里,又急忙转身回屋。
“小姐,怎么办,药给送错了,喝错了药可还要紧?”
安然看着她满脸的担忧,轻轻摇了摇头。
药么,若真是送错了,偶尔喝一顿自然没什么大碍的。
宫羽见小姐摇头,依旧不放心,干脆端了凳子坐她旁边,盯着她的脸一眼也不敢错开,生怕一眨眼小姐便会倒下。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小姐依然好好端坐着,院外却传来了一阵嘈杂,宫羽起身走到门边看了半晌,又回屋坐了下来。
没过多久,嘈杂声越来越大,她再也忍不住,开口道,“小姐,我去看看?”
安然看向院外,眸光微动,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屋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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