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守南门的唐有财便钻到了门洞子里,手里的扇子一下接一下地扇着,生怕慢了一分头上便又会多一层汗。
“他娘的邪了门了!都进九月了,这天还一天赛一天地热!”
这两天县衙的老爷忙着捉山匪,没人管他们,他本想窝在洞里补个觉,谁知,天热得他根本合不上眼。
他手里的扇子摇得哗哗作响,正想翻个身,忽听得外头隐隐约约的喊叫声,他坐直身子伸头朝外看去,只看见街对面的赵大打骂伙计,呸了一口,又躺了回去。
扇子没摇几下,外头的动静却更大了,他又忍了会儿,到底将扇子一扔,起身便朝外头走。
“他奶奶的,都死了爹不成!瞎嚷嚷什么!”
可一到外头他便发现了不对,街上已经乱成了一团,瓜果散落在地却没人去捡,刚刚开门的铺子又着急忙慌地上了门板,孩子的哭喊声,大人的叫唤声不绝于耳,让这个燥热难耐的清晨又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压抑。
“都跑什么?”
“山匪来了!”也不知是谁回了他一句,转眼人便没了踪影。
唐有财心里一惊,连忙朝着城门口跑去,等到跟前朝外一看,顿时吓得他冷汗淋漓。
城外的大道上,七八个行人哭喊着张足狂奔,他们的身后,乌压压地一大片人,俱都提棍拿刀,直奔着城门而来。
“大,大柱!大柱!”他两腿发抖,等反应过来,连忙高喊自己的手下。
可他喊破了嗓子也没能将人给叫出来,“个小兔崽子!”
他转身就去推厚重的城门,有跑进来的百姓见状跟着上前帮忙,他忙扯着嗓子喊,“另一边,快去另一边!”
眼看着城门就要合上,一把长刀却飞了过来,直直钉在了他的面前,嗡嗡直响,他腿一软,差点儿跌坐在地。
“要想活命,都给老子使劲!”
大门终于合上,可门栓还没来得及放下,门就又被一股大力给挤开了一条缝,随后一把尖刀伸了进来,一刀扎进了其中一人的身上,周围的百姓顿时吓得转身就跑。
城门被彻底打开,安然看着面前这个颤抖不已却还试图冲她拔刀的守城老兵,一刀就砍了过去,鲜血画上青石路面,引来身后瑶人和山匪齐声高呼。
“杀!”
转眼,还在张皇奔逃的百姓纷纷倒地,闻讯而来的衙役刚刚举起手里的刀,便被数倍于他们的山匪围住,转眼便成了冤死的鬼魂。
孙大壮带人直奔县衙所在,将正要出逃的县丞堵了个正着,金银财宝塞进怀里,人却没放,老老少少一齐捆了扔到了门口,自己则带着手下冲进了县衙。
安然看着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的县丞,一刀扎进了他的胸膛,盘昂见了,又是一声高呼,拉起手边一人就是一刀,转眼,庄严肃穆的县衙惨叫连连,男人的求饶声,女子的叫骂声,孩子的哭喊声此起彼伏。
万正行的夫人看着为首的汉人女子,破口大骂,“乱臣贼子,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身为汉人,却勾结瑶蛮,结交山匪,你不得好死!”
安然提着刀,踏着满地的鲜血走到她的跟前,目光冰冷。
她安家忠君为国,用满族男儿的鲜血守大陈江山,保黎明百姓,百官却道他们是乱臣贼子,百姓亦骂他们罪有应得。如今,她心中再无家国,这乱臣贼子做了又何妨?便是不得好死,她又何惧?
手里的刀往前一送,喋喋不休的骂声顿时戛然而止。
身后一片高呼,转眼又是一片血雨腥风。
宫羽却抱着一个嚎哭不止的孩子走上前,“小姐,这孩子。”
大人也就算了,这孩子还不到两岁,她实在不忍心。
安然看着那个啼哭不止的孩子,眼底苍凉,脸上却渐渐浮起笑来。
无辜?自己那尚在襁褓的侄儿难道不无辜?那样小的孩子,还来不及睁开眼好好看看爹娘,就被冲进府里的官兵一刀劈成了两半,又有谁怜惜他半分?
宫羽看着她脸上的表情,脸色渐渐泛白,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告诉自己,小姐做得对,这孩子不能留,留了就是老爷说的养虎为患。
她这么劝着自己,手也慢慢松开。
孩子一旦挣脱了她的怀抱,立刻蹒跚着朝着自己的母亲跑去,可还没到跟前,便被山匪一脚踢飞,直直撞上了阶前的石柱,顿时咽了气。
宫羽看着孩子身下泅出一片鲜红,腿一软,一屁股倒在了地上。
“杀!通通都杀掉!哈哈哈!”牛二一边高呼,一边挥着手里的刀四处砍杀。
往年都是他们被官府追着满山地逃,杀得鬼哭狼嚎,如今风水轮流转,他竟也杀到了官府的老巢了!
陈贵看着杀红了眼的众人,又回头看看街上到处抢杀的山匪,心中涌起一股不安,这帮人见人就杀,只怕要出大事!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叫来手下的人,即刻去给公子送信!
人走了没多久,街两头同时响起了喊杀声,他转头看去,当头的是几个皂衣青帽的衙役,跟在他们身后的却是上百个手持刀棍的百姓。
眼看越来越多的百姓朝着这边涌来,他立刻上前,“小姐,咱们还是赶紧撤吧!”
安然却没说话,只将手中的刀牢牢握紧,迎着人群的方向直冲过去。
从她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她便再没想过后退。
她身后,瑶人山匪一齐冲了上去。
陈恪踏着余晖冲进来时,整座临武城也同天边的霞光一样,红得让人睁不开眼,满地都是残肢断臂,处处都是倒地不起的人,汉人,瑶人,男人,女人,甚至还有孩子。
他越看越心惊,越看眼里的怒火越盛,双腿一夹,向前冲去。
街道的中央,那人一身血衣,身子摇摇欲坠,手里的刀却依旧高高举起,径直朝着对面的老者砍去。
“住手!”
可随着他的喊声落下的,却是高高扬起的一道血柱。
陈恪被那血染红了眼,来不及上前便飞身跃下,一脚将人踢倒在地,手里的剑也指上了她的脖子。
“你疯了吗?”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他的声音颤抖,眼里的怒火简直要将地上的人烧成灰烬。
这些可都是平民百姓!手无寸铁的百姓!她就这么带着瑶人和山匪,冲他们举起了屠刀,将他们屠杀殆尽!她怎么忍心?又是谁给了她这样的胆子?
地上的人却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直直地躺在地上,惨白的脸不见一丝血色,木然地如同一块泥塑,那双异于常人的眼也始终无动于衷死气沉沉,即便是他,看到这样一双眼,背后也起了一股凉意。
这不是人,她就是一把出了鞘的刀,无情无性,只知道饮血,不知收藏。若是留着她,指不定日后还会惹出什么祸事来!
手下的剑微动,细长白皙的脖颈上立刻渗出一线血红,那人却始终浑然不觉,两只乌黑的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边的绯红,脸上的神情却如同碧空一般高远,转而又渐渐悲凉。
他被那股悲凉震了震,不知为何,他又想起昌平坟上的那两滴泪。
这世间能为昌平落泪的又能有几人?
除了他与她,恐怕再没了吧。
他的目光移向剑下的猩红,眼顿时像被灼烧了一般,手也不由自主地往回收了收。
“小姐!”早已累得起不了身的宫羽见自家小姐被人拿剑抵着脖子,跌跌撞撞地冲了上来,一把推开面前的剑。
“你要杀就杀我,不干我家小姐的事!”
她的身上也是血迹斑斑,脸上早没了当初胆怯与慌张,如母兽般将地上的人死死护在身后。
陈恪看着地上的两人,不安犹豫退去,眼底裹上了一层黑色,不能再让这人毁了他的计划,即便她是谢天虎的女儿,会安家的刀法也不行!
手里的剑一抖,他正要将两人刺个对穿,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接着,便听她道,
“宫羽,快走!”
“小姐,我不走,我就是死也要跟您在一起!”
小丫头语气坚决,转头看向持剑站立的人,脸上的狠劲不亚于最凶残的山匪,“他若敢伤您一根汗毛,我就是变成鬼也不放过他!”
陈恪却完全没有听到她的狠话,他脑中一阵轰鸣,随即,一把将人从地上拎起,声音颤抖,眼里却像含了世间最锋利的刀,随时准备着将人片肉削骨。
“你说,你叫什么?”
他记得宫羽,那个圆脸,一笑就有两个酒窝的丫头,他受伤时,是她每日替他熬药煮汤,他被罚跪时,也是她偷偷从门缝里给他塞馒头。
那时的他若不是口不能言的“哑巴”,也定然会像昌平一样,叫她一声宫羽姐姐。
宫羽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戾气的男子,刚刚升起的一丝胆气陡然消失,她闭着眼尖叫,“小姐!”
安然倏地睁开眼,跃身而起,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对面的人砍去。
一旁的护卫们连忙上前去挡。
她看着依旧被那人拎在手里的宫羽,眼底一片漆黑。
“放开她!”
上一世,宫羽为了她而死,此生,她定要护她平安。
“你叫什么?”陈恪又问了一遍,手上渐渐用力。
“宫羽!我叫宫羽!”
他看着这个干瘦的丫头,脸上闪过一丝讥诮,他记得她叫来福,何时竟成了宫羽?她一个乡下野丫头也敢叫这个名字!
他手一松,将人扔在了地上,“改了!”
宫羽从他手里逃得一条命来,立刻朝着自家小姐跑去,一边跑一边哭喊着,“凭什么,这是我家小姐给我起的!”
陈恪霍然转身,看向那张陌生的脸,同样的说话方式,熟悉的招式,就连身边的丫头都是一样的名字!
他喝退手下,走向那个脸色惨白的女子,声音里带着探究,“你究竟是谁?”
是谢天虎对他故意隐瞒,遮掩他与安家私下来往的事实?还是这傻子遇上过安家的什么人,将听来的,学来的占为已有?抑或还有其他什么原因?
安然靠在宫羽身上,手里的刀却始终牢牢举在胸前。
她是谁?
她是安然,齐国公安伯在的嫡长女,先帝亲封的昌平郡主!曾经,这个名字引来京中无数贵女的羡艳与嫉妒,如今却成了禁忌之词,连她自己也无颜唤出口。
陈恪看着眼前强撑不让自己倒下的女子,陡然一惊,随即转头高呼,“周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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