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挑夫客商

金乌西沉，暮色四合，蓝山城外二十多里的一家行脚铺外，缓缓走来一高一矮两名女子。
矮个女子十五六岁的年纪，抢先一步，一进门先将店内扫了一圈。
堂内七八张桌子，中间两张大桌拼一起，团坐了十来人，个个敞着短褂，卷着裤腿，一边端着碗喝酒，一边高声说笑，声音大得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东边靠窗分了三桌，坐了十来个客商打扮的人，面前俱都三两小菜，只低头安静地用着饭。
堂中只剩了西边靠墙还有两张小桌，女子立刻回头招呼后面的人，
“小姐，这里！”
后头的女子此时已跨进了门槛，闻言便朝着西边的空桌走去。
只见这人头戴斗笠，瞧不清楚面貌，身量颇高，穿得也寒酸，两只胳膊交在身前，手里紧紧提着把大刀，走起路来一摇一摆，说不出得怪异，正是安然与来福二人。
掌柜见她们进门，略愣了愣，随即很快地瞥了当中那桌客人一眼，上前招呼道，
“二位，可是要用饭？小店客饭二十文一份，一素一荤一饭，您若想单点菜，尽管吩咐。”
来福捏了捏袖中的铜板，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来一份客饭，再给点水吧。”
掌柜丝毫不意外，依旧客气，“好嘞，您稍候，客饭茶水马上就来！”正要转身离开，却又被叫住。
“掌柜的，您这可以住店吗？一间屋子几个钱？”
掌柜有些为难，他回头看了眼身后有意无意看过来的挑夫，侧过身，压低了声道，“姑娘，小店只有通铺，您两位姑娘家却是不好住的了，您用了饭往前再赶个七八里，到了宁溪镇兴许还来得及找个客栈住下。”
来福一听还要再往前赶路，立刻急了。
她们从早上到现在，马不停蹄地走了近三十里的路，别说小姐，就是她也吃不消了，再说，现在太阳已经落了山，哪里还能再赶路？
“掌柜的，我们实在走不动了，求求您，别赶我们走，我们不挑，只要有个地方落脚，胡乱对付一晚上就行。”
掌柜哎呦一声，他这店只一间大通铺子，没有单独的客房，做的都是南下挑盐的挑夫和盐客的生意，瞧着都是寻常人，可个个都是刀尖舔血的亡命徒，这俩人一看就是头回出门，他好心劝她们离开，她倒以为自己要赶她走。
他正要解释，身后就有人高喊道，“老于头，有生意不做往外推是什么道理？难不成还怕哥几个在你这儿闹事不成？”
有人应和道，“可不是！大晚上的将人往外赶，老于头你没按好心呐！”
掌柜干笑，“哪里哪里，这不是都住满了，总不能把几位爷的屋子腾出来给她们住吧？”
“哎，这话说得不错，小姑娘出门不容易，咱们哥几个风里来雨里滚，更不容易，我看也别谁让谁了，哥几个两头挤一挤，空出中间的地方来，足够她们两个睡了，你们说行不行？”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叫好声，夹杂着意味不明的笑，甚至还有人打起了唿哨。
“这主意好！小姑娘要是能再给我唱两句，她们的饭钱房费我老黄一人包了！”
“老黄今天可是难得大方！可好事也别净想着自个儿，咱们可都荒了好些日子了，谁也不差那几十文！”
那些人的话越来越露骨，来福哪里还不明白他们的意思，顿时又臊又气，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她在屋中看了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在掌柜身上，眼里的乞求看得掌柜都有些不忍。
“快些吃饭吧！”老掌柜叹口气，接过孙子手里的饭菜，放到了桌上，又给她二人倒了两杯茶，留下茶壶，自忙去了。
他就是个开铺子的，谁也得罪不起，能提醒的他都提醒过了，这俩孩子有没有运道逃过这一劫，那得看老天爷！
来福眼睁睁地看着掌柜走开，心里更是惶恐。
这外头跟她想得完全不一样，这些人看她们的目光像是带了勾子，黏在身上便再也甩不掉，让人浑身不自在，想要撇开眼，偏偏耳里还能听见他们那些下流话以及时不时爆出的猥琐笑声。
她看了一眼对面的小姐，见她始终没什么表情，稍稍松了口气，随即壮着胆子冲他们瞪了一眼，谁知，对方不但没有收敛，反而笑得更大声了。
她转过头，强迫自己镇定，将饭菜推到了对面，“小姐，您先吃饭吧。”
安然看着桌上的一碗饭两小碟菜，终于动了动。
她微微朝后仰了仰，端起手臂，咚地一声，将握了一路的刀放在了桌上。
众人听得这一声闷响，立刻朝桌上的刀看去，漆黑鬼头木柄，刀身一尺多长，背厚面阔，刀刃中间有寸把长的凹痕，整把刀不见寒光，却是锈迹斑斑。
屋内突然爆出更大的哄笑声。
一人拍着旁边一人的肩道，“老黄，今晚你可能睡不踏实了，你瞧，人家可带着家伙呢！”
老黄手里的大碗朝桌上一扔，抹了把嘴起身道，“我老黄想的事还从来没有不成的，就这破铜烂铁，再来一打我老黄也不怕！”
说着话，人已摇摇晃晃走到跟前，凑近安然就是一阵乱嗅，回头豁着一张大嘴，露出满口的黄牙，笑着道，“大姑娘就是香！”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去拿桌上的刀，可手刚碰上刀柄，便被人按住。
“退，下！”
清冷嘶哑的声音入耳，老黄身上莫地一寒，可酒气上头，哪里还顾得了那许多。
他看了看覆在自己手上的那只手，咧嘴一笑，打了个酒嗝，伸手就去掀碍事的斗笠。
“大姑娘快拿了斗笠，让你黄爷好好瞧瞧！”
斗笠掉地，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姑娘的模样，就听得耳边一声尖叫，随即肚上一热，低头看去，刚才还握在他手里的刀不知何时却插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他愣了愣，伸手摸了摸肚皮上的血水，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可很快，刀身抽离，只剩了一掌来宽的口子，咕咕地往外冒着血水，浑身的热气似乎也随之直往外涌。
他伸出手去捂自己的肚子，想要将血堵住，可还哪里堵得住，很快，气力消散，人也跟着跌倒在地。
后面的人见斗笠下的侧脸白净清秀，兴奋地敲碗拍桌高声嚷嚷，忽听得矮丫头没命地喊，正要张口骂人，就见地上鲜血横流，接着，咚地一声响，老黄倒了下去。
众人一愣，老黄的侄子黄毛立刻推碗上前，见自家大伯圆睁着眼，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当即抽出腰后短刀，冲着女子便冲了过去，
“老子杀了你！”
尖叫声陡然拔高，众人看着那女子两手握刀，动作虽僵却极快地朝着黄毛砍去，不等他们反应，便听噗呲一声，刀入皮肉，血光四溅，转眼，人头落地，骨碌滚了几滚，停在了几步外，脸上的愤怒还在，却再没了生机。
再看那女子，五官皎美，面容冷肃，一双眼更不似寻常，黑多白少，硬生生多了几分邪魅。
众人的酒顿时醒了大半。
他们都是提着脑袋过活的人，有今朝没明日，图得就是一个痛快！本以为进山前还能风流快活一场，没成想，转眼同伴就死在了眼前，哪里肯罢休，当即有人抽刀，有人拿棍，推桌踢凳就要上前。
年纪最大的一人却将几人拦住，眼睛盯着安然手里的刀，身子发抖，口中喃喃，“鬼王刀，是鬼王刀！”
众人闻言又是一愣，这才注意到她手里的刀不知何时竟变了样，刀身上的锈迹被血水一泡，再经肉磨骨锉，竟然没了踪迹，只剩了暗红一片，原先漆黑的刀柄也渐渐变了色，成了紫，更显得那铜眼獠牙可怖骇人。
自古以来，鬼头刀就是侩子手专用的刀具，代代相传，每一把砍足了九百九十九颗人头后，便要红布包裹封存，再不能见天日，否则，刀上的冤魂便会反噬拿刀的人，带来祸家灭族的灾难。
可凡事皆有例外，有那嗜血的鬼头刀，出刀必见血，饮血必变色，乃是十殿阎罗化身，定要砍足九千九百九十九颗人头才会善罢甘休，人称其为鬼王刀。
而镇得住此刀的人不是命中带煞，天生杀才，就是鬼差投胎，阎罗护身！
一听鬼王刀，众人踌躇了起来，再看那双古怪的眼，更是彻底绝了心思，互相看了一眼，也不招呼，挑起担子就往外跑。
有那年纪轻的不服气，嚷嚷着要替黄家叔侄报仇，却被其他人连拉带拽地裹挟着拉出了门。
掌柜在一旁早吓得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帐也未结，尸身也不抬就跑了个精光，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来福直瞪着两眼看着眼前的小姐，手脚冰凉。
她看着她将人开膛破肚，看着她一刀将人头砍落，心中的惶恐更甚之前。
这不是她的小姐！
她的小姐虽力大如牛，却胆小如鼠，捏死只蚂蚁都要哭上半天，更别说杀人了，还一连杀了两个！
想想她之前看她的眼神，还有说得那些古里古怪的话，上下牙忍不住打起颤来，身子也抖得如同筛糠。
安然却丝毫没有察觉她的不对劲，她将那把血淋淋的大刀横在桌上，手指僵硬地捧起一旁的空碗，又从筷笼中抓了两根筷子，就这么握着，慢慢地将面前的饭菜拨了出来，专注而执着。
坐在东侧的客商们在安然杀老黄时便放下了碗筷，见她眨眼间再杀一人，立刻起身，团团将坐着的一老一少围在身后，目光警惕地看着对面，浑身戒备。
被围在中间的一人二十上下的年纪，一身白布长衫，相貌普通，两眼却精光四射。
那人将这一出惨剧从头看到尾，却面不改色，倒是带着几分玩味地将安然又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这才转过头，重新端起碗筷招呼身边的人，
“都坐下吧！别浪费了这好菜好饭！”
站在他身旁的男子却依旧不放心，“公子，要不咱们”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吃饭！”
”吃，饭！”
两个声音一东一西同时响起，一个清亮欢快，一个冷漠嘶哑，可俱是不由分说的命令。
陈恪却在听到那两个字时一愣，立刻转头朝着对面看去。
曾经，那人也是这么一字一顿地命自己吃饭，然而，隔着人墙，他看到的却是一张冷漠而陌生的侧脸。
他转过头，渐渐敛了脸上的笑。
那人早已不在，他又何必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