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起身,来福不敢用力拉人,只搀扶着安然,慢慢向前挪。
“小姐慢点儿!您躺了两天,腿上没劲儿也是正常,咱们慢慢走,不着急。”
安然双手紧握鬼头刀,僵硬地挪动着两条腿,向前迈去。
这具身子不是她的,扣扣也不是她的名字,她只是一缕被禁锢的幽魂,无所归,无所往,如今再醒来,握了这把鬼头刀,却像是突然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理由。
上天给了她残喘的机会,她总该替父兄,替齐国公府枉死的几百条人命讨个公道!
她的父亲历经三朝,手握重兵却始终紧守本分,不敢有一丝僭越,更在自己大婚前,主动上交兵权,自愿当个位高却无实权的外戚。
然而,他的识趣却没能换来善终。大婚之日,久经沙场的老将被一杯毒酒断送了性命,再被剥皮削骨,死亦不得安宁。
她的两位兄长,文武双全,有勇有谋,一个稳重自持,一个俊秀倜傥,读得是四书五经,念得是忠孝节义,却在一团喜气的大殿内,被数百禁军团团围住,连具完整的尸首也不曾留下。
他们,何时有过不臣之心,又何曾有过取而代之的念头?
她也要替自己讨个公道,亲口问问他陈景瑜,婚,是他亲口求的,人,是他下令杀的,他又何来的痴情?又哪里来的重义?
想她初遇陈景瑜时,彼时,她乃国公府骄女,先帝亲封的昌平郡主,而他,不过是众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看着他被二皇子捉弄,却喏喏不敢言,她上前挡在他身前,替他据理直言。
十二岁那年,他红着脸送她一块团龙佩,许她一世之诺。她虽不知情爱何物,却也被他眼里的情谊所动,点头应下。
因她这一点头,父兄不得不卷入夺嫡风波,将满府上下同那个最不被看好的皇子绑在了一起。
五年后,他亲手为她戴上皇后凤冠,转眼却杀她父兄,灭她满门,让她死也不得与家人相聚。
她恨啊!
恨他陈景瑜虚情假意,忘恩负义,得她父兄鼎力相助荣登大宝,转眼却兔死狗烹;可她更恨自己眼瞎心盲,引狼入室,不光错付了自己,也断送了亲人性命。
握在手里的刀像是长满了尖锐的刺,牢牢扎入她的血肉之中,她却将它抓得更牢;两腿像是僵硬的木桩,每跨一步都要耗费她全部的心神,她却依旧一摇一摆向前迈去,即便狼狈可笑,她亦毫无所觉,只努力向前。
院外的妇人早已散去,巷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两人出了巷子,一路避着人,直奔城西而去。
钱老太从寡妇家出来时,太阳已落了山,她回头看了眼站在院门口的小寡妇和那个叫豆子的孩子,脸上的褶子凑成了一团。
“快带孩子回去吧,天黑了当心遭蚊子!”
寡妇哎了一声,伸手将孩子推进门内,自己却依旧站在门口。
钱老太见了,心里熨贴,也不多劝,只加快了步子朝前走去。快到巷口时,这才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寡妇依旧立在门边,忙笑着冲她摆了摆手,转身没入街角。
她寻摸了大半年,总算找到个合适的人。
这小寡妇年纪不算太大,人也老实本分,别人看不上她带个孩子,她却求之不得,好说歹说,总算将人笼络说通了,接下来,只要将扣扣嫁出去,再将人娶进门,这事儿就算彻底结了。
一想到她还能娶上儿媳,虎子也终于有了后,再不用担心死后无人送终,她心头那块压了十几年的石头总算挪出了条缝,脸上也不由得跟着泛起了笑来。
唯一对不住的就是扣扣。
可也不能算对不住,她养了她十七年,操心了十七年,如今,她已六十有四了,再也养不动,更耗不起!她总要为自己和虎子的身后事打算,不能因为她将一家子都拖累死,彻底绝了谢家的香火。
但扣扣到底是她的亲孙女,更是谢钱两家唯一的血脉,虽是个不知疾苦的傻子,可她依旧舍不得,更不会害她。
那万大户虽年纪大了些,却是着实喜欢扣扣,半点不介意她是个傻子,还亲口跟她保证,日后会好好待她。
她原先还有几分犹豫,却在见了他那正头娘子之后彻底放了心。
那娘子慈眉善目,说话细声慢语,一看就是个好性儿的。听说扣扣生下来便没了娘,又是个傻子,还陪着她掉了一通的泪,最后干脆直言,若是旁人,她说不得还要挠上一挠,可若是扣扣,她只有心疼的份!日后扣扣若是进了她家的门,她就拿她当闺女来养!”
她的话虽夸张了些,可她既然能说出来,哪怕只有一分的真,对扣扣就已经足够了。虽说给人做小不是体面的事儿,可扣扣毕竟不是寻常姑娘,拿她一张脸换下辈子的衣食无忧,她不亏!
大不了她再求了万家,让来福也跟着,有来福在一旁照看,扣扣就还跟在家一样!
不,只会比在家还舒服自在!毕竟,这年头可不是谁家都能吃穿不愁的!
她一路胡思乱想着,忽喜忽悲,忽愁忽忧,好容易摸到了家门口,却见院子里黑灯瞎火,正要开口骂,忽想起屋门被自己反锁了,忙伸手去掏钥匙,一边开门一边嘴里高喊着,
“扣扣?来福?”
屋内却没人应答,她推门而入,西屋漆黑一团,半点儿动静也无,她心中一慌,忙朝屋里奔去,可床上哪里还有人影!
她惊呼一声,正要奔出门外,却又硬生生地停住了脚。
钱老太熬了一夜,终究按耐不住,天还没亮,便沿着街巷四处寻人。
甜水巷的住户听说傻子丢了,甭管是真好心,还是假好意,都动了起来,帮着打听两人的下落。
此时的来福却扶着头戴斗笠、一身粗布短衫的安然混在人群中,顺着人流车马出了西门。
两人沿着官道一路向北,走了不到三四里,安然突然停了下来,缓缓转过头朝着身后看去。
县城正南,山峰连绵起伏,层峦叠嶂,云雾盘绕,一切祥和静谧,她却看得心烦意乱,脑中万弦警鸣。
她不知自己为何死而复生,也不知为何出现在离京几千里之外的蓝山小城,却也知道自己该一路向北,去往京城,替家人收尸,为亲人报仇。
可那群山背后,苍郁之中,冥冥似有召唤,引得她不自觉地转身,牵着她的两腿向前,虽不知是福是祸,她还是迈出脚去。
来福见小姐先是立在路边一动不动,任她怎么拉都不走,接着,竟直接抬脚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忙在后头叫道,“小姐,错了,咱们该走这条路。”
可前面的人置若罔闻,依旧一步一踏朝南走去。
她立刻追上前去,两手拉住她的胳膊,轻声哄道,“小姐乖,听话,咱们走这边就能看见老爷了。”
安然停下脚步,僵硬地转过头来,看着面前这个身材干瘦,发枯面黄的丫头,声音嘶哑而冷漠,“扣扣,已,死,汝,自,归,去!”
说罢,也不管那只还拉着自己的手,转身向前。
来福被她那一眼看得心里咯噔一声,手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开来,她呆呆地看着自家小姐的背影,不知所措。
她六岁时来到谢家,如今已近十年,父母家人早已记不清,却清楚地知道小姐身上每一根毫毛,可刚才小姐看她的那一眼以及脸上的神情却是那样得陌生,说出来的话更让她听不懂,她心底涌起一阵恐慌。
小姐这病怕是又厉害了!
可看着前面蹒跚摇摆的人,她抹了抹脸上的泪,大步追上前去。
“小姐!”
安然脚步略顿,一时有些恍惚,仿佛又听见了宫羽的声音。
她身边的几个丫头,宫羽最为年长,从小便跟在她身后,一脸忧心却又无可奈何地唤她小姐,叮嘱她慢点跑,提醒她台阶。
那样温柔宽厚的人,最后被人连砍了十几刀,依旧不肯松手,始终护在她身前。
她眼前闪过宫羽死前那绝望的脸,手中的刀又握紧了几分。
“小姐,老爷是在宁远,刚才那人说了,咱们该沿着官道一路向西北走,这个方向反了,这是往南,去南门了!”
“您可是怕见到老爷?您放心,老爷那么疼您,知道了一定不会怪您的,他只会心疼您受了这么大的罪!”
“小姐,咱们还是快些掉头吧,一会儿日头高了路就不好赶路了!”
“小姐,要不您先坐下歇歇脚,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来福嘴上不停哄劝,可既没能让人掉头,也没能让她停下脚,倒是一连声的小姐引来了路人的侧目。
有那吊儿郎当的汉子放缓脚步,瞥了一眼来福,立即将目光锁在了她口中的小姐身上。
女子腿脚不好,走起路来古怪可笑,手里还拖着把上了锈的大刀,身上的粗布衣裳明显短了一截儿、窄了两寸,露出的手腕又细又白,腰肢更是纤细,头上斗笠遮住了大半的脸,漏出半截儿下巴圆润莹白,果然不像寻常庄户女子。
汉子的目光在安然的身上巡游了两圈,凑上前来,涎着脸笑道,“大妹子,这是去哪儿?我这羊角车空着也是空着,要不捎你们一程?”
来福见他那模样,立刻闪身挡在安然身前,朝着汉子瞪眼过去,“不用,我们自己会走!”
这人好大的胆子,难道不知道她家老爷是谁吗?
“嚯!小丫头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你家小姐腿脚不好,我这也是好心不是,你可别冤枉了好人,小姐,你说是不是?”
汉子说着话,便将车靠在一边,上来就要去拉安然,路上的行人见状,忙低头行路,匆匆避开。
来福见状,连忙尖叫着上前去拦,可她哪里拦得住身强力壮的男人,不但没将人拉开,反倒被推了个四脚朝天。
汉子看着自不量力的小丫头,得意地张口大笑,手下不停,一把抓住了姑娘的细白小手。
八月的天,入手却是一片冰凉,他心中正怪,冷不丁对上了一双古怪至极的眼睛。
那双眼黑多白少,两团乌黑滚圆的珠子占满了大半个眼眶,直勾勾地盯着他,再加上那张惨白的脸,无端地便让他起了一身冷汗。
“妈呀!”汉子惊叫一声,连退了好几步,一个没踩稳,跌倒在地。
人虽跌倒,眼睛却没离开,看着那黑眼珠子依旧窝在眼眶里,一动不动,头却缓慢而僵直地转了过来,直到眼神重新对上自己,这才停下,接着,他便见那人抬腿跨步,如诈死的女尸一般摇摇摆摆朝他而来。
“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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