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你姐呀?我还是她?”她头也不抬地说。
“川哥和涛哥在就好了。我们今天十个人,怎么算都多一个。”米乐说。
“好啦,安心,我是开玩笑的。岳隐跟我说了,她想拍我们。我太了解她了,她是等我们出洋相呢。所以一会儿给我认真一点,可别摔了,摔了也别让她拍到!”她揪了揪我的脸颊,“等下一轮比赛我就去把岳隐换上来。”
站到起跑线上,周围的组合五花八门,有两个大人夹了一个小朋友的,也有祖孙三代齐上阵的,还有三位穿羽绒服的妈妈,跃跃欲试,孩子骑在爸爸脖子上给她们加油助威。叶芮阳那一组,明明在左,阿放在右,叶芮阳居中,他们三人的身高构成了“等差数列”,远看像个滑梯,或是个倒在地上的直角梯形,令人忍俊不禁。
三人四足到底和两人三足不同,两个人可以靠默契,三个人就要讲团结了。姐姐规定好了,三个人一道喊,一就是迈左脚,二就是迈右脚。
“你不会真想赢吧?咱们还是以不摔倒为目标吧……”我将信将疑地说。
“说什么呢!到了赛场上难道还不争第一吗?”右侧的脸也被揪了。
“就是,看看人家米乐,再看看你!再说这种丧气话,我和米乐一起收拾你!”
我还挺想知道他们会怎么“收拾”我的,除了捏脸以外。
哨音刚响,就有好几组人踉踉跄跄几乎倒在地上。尖叫和哄笑声中,姐姐和米乐战战兢兢地扯着我的肩膀扶稳了自己——还好我站牢了,没给他们俩拉倒。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才迈出第一步的我们就不约而同地认识到了这一点。豪言壮语顿时被抛诸脑后,跑是绝无可能的,我们仨如履薄冰,有节奏地轻念着“一”和“二”,像蹒跚学步的孩童,一丝不苟地往前一点点挪动。当渐渐敢把步子跨得大一点时,我想到了相扑选手上台时的摇摆与笨重。前行依旧是迟缓的,但我们确实在往前走了。咔嚓作响的镜头声里,米乐意识到我们落后领先者很多,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叶老大他们要到终点了。我和姐姐这才抬头望见那组“等差数列”竟是唯一一队半走半跑的组合,叶芮阳在中间喊着拍子,三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协调,堪称训练有素。巨大的直角梯形背影已经触碰到终点线了。至于乐队的三个人,我看不见他们的背影,又无法回头。
要快一点吗?我问。不吧,摔倒了很丢人的,岳隐在等着我们呢,姐姐说。可是落在后面也很丢人呀,米乐说。咱们能走完就不错了,我说。我们不再讲了,继续往前走。似乎既没有快一点,也没有保持不变,还是轻轻喊着两个简单的节拍,走在自己的轨道上。附近喧嚣嘈杂,不只有嬉笑与快门,冲过终点线的欢呼与跌倒后的抱怨都悉数传来。它们就发生在我们身边,我却觉得有些模糊与可疑,仿佛与正在前行的三个人没有多少关系。我要专注的只有简简单单地迈腿与报数,然后把自己和身旁的人贴得近一点,更近一点,以防止他们跌倒。走得更久以后,我们似乎更加信任彼此了,便自然而然地从容加快了脚步。在彼此的沉默中,那种安全与踏实随着脚步声在我的身体内升起。
通过终点线的一刹那,叶芮阳和阿放跑上来接过我们,顺带帮我们解开绳子。手脚恢复自由的最初几分钟竟还有点不适应,就像我们三个共同迈出第一步时那样不适应。携手同心向前行走的过程里,我好像忘掉了自己,将它和身旁的两个人融为了一体。但“自己”又好像无处不在,以至于每向前一步我都重新确认了它一次。
“你们仨挺不错的,虽然是第十名,但前十名都有小奖品呀。”岳隐溜过来夸了我们一番,随即又指出我们太严肃了,一左一右两个人都被我传染了,面无表情,光顾着往前走,像肩并肩赶赴刑场一样。说着呢,她把照片亮给大家看,果然都是一副面不改色、大义凛然的姿势。大家哈哈大笑,只有姐姐揪着岳隐让她删图。闹了一阵,剩下三个人才灰头土脸地过来,边走边拍衣服,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徐牧不依不饶地要当众锤黄敏学,说是他捣蛋,故意拖后腿,害得他们俩摔了好几次。于是黄敏学的经典论断又出现了:谁扯谁后腿?小狗才有后腿呢。
这回是明目张胆地朝着徐牧做着鬼脸说的,尽管他已经是一张鬼脸了。徐牧按着他的帽子狠狠搓了顿他的一头短发才算完事。我们大概是第一次见证她当着大家的面对他动用武力。
“是你自己没文化!没听过那个经典比喻吗?春天的小熊。就是沿着山间的草,抱着毛茸茸的小熊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滚一天。我就是想我们三个也像小熊一样趴在草地上嘛!”黄敏学边摘下帽子整理边说,结果是徐牧又敲了一下他的脑壳,说他自己滚一天就够了,滚得越远越好。[1]
叶芮阳一定很赞同。
“太遗憾了,现在是冬天,不是春天,草都枯了,打滚也没劲。”学学抖抖身子,衣服上的枯草纷纷落下。于是我们回到检录处等待另一项比赛。永远都搞不清楚黄敏学小脑袋里是些什么东西,但我挺喜欢那个小熊的故事,只是不知道小熊打滚能比喻什么。
这回的比赛是两人搭档参赛。听到这个,一种将再次“被抢”的预感冒了出来:要是姐姐和米乐都要选我,可就真的左右为难了。事实证明这是自作多情,姐姐径直过来跟我说你和米乐一起吧。叶芮阳的搭档当然是阿放,穆铮搭学学,结果便是被晾在了一边的成了明明。我悄悄问米乐要不要他陪陪明明,我和姐姐组一队,说完鼻子就被狠狠刮了,还被他教育要乖乖听姐姐的话。所幸岳隐和明明挺熟,两个人凑到了一起,姐姐自然是跟徐牧一队了。
姐姐和岳隐的关系应该很好,却偏偏不愿意做搭档,难道就是单纯不喜欢对方支持的球队?也不一定,明明和徐牧没那么熟,大概姐姐是为了让徐牧有个能接受的搭档才没跟岳隐一起吧。她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主持人说出了这个比赛项目的名字,我们一听脸就全红了:“执子之手”。
“太油腻了!好好的一句诗给毁了!”姐姐眉头紧皱,一定是想撂挑子又不能撂。徐牧倒很主动地拍了她一把,说不想玩也没关系,她对这种名字很腻歪的游戏也不感兴趣。还没听游戏规则呢,我们就少了一组人。
而被领到游戏地点后,大家似乎都感觉有点不妙——主持人是站在鬼屋门口说规则的。
游戏要求其实不难,这个鬼屋是个小迷宫,而且灯光很暗,不想跟丢同伴的话只能手牵着手。每次一定数量的组合进去,看哪一组在规定的时间内先出来。当然,每组人都会有通讯设备——想中途退出是随时可以的,会有工作人员来接你出来。
这个游戏似乎比它的名字还糟糕。
宣布完规则后人群一阵骚动,很多是大人和小孩一同来的,不少小朋友听罢都转身离去了,但留下来参加比赛的人仍旧不少。散开以后,十个人又凑到了一起等候上场,正聊着天,我们忽然注意到一旁也站着一群跟我们差不多的人:大多穿着校服和运动鞋,全乎是初中生的打扮。其中一个男生理着小平头,个子尤其高,起码有一米八,“鹤立鸡群”。正疑惑间,岳隐说她认出来了,是五十四中的学生,而且和我们一样,是五十四中足球队的,她在市长杯的比赛报道里见过那个高个男生。阿放听了便有点想跟他们打打招呼。岳隐领着他去了,对方最初有些诧异,但很快就有说有笑起来,毕竟都是同龄人,还有共同的爱好。不一会,那个高个男生带着另外两个同学跟他们一同走到了我们这里。
“大噶好,偶叫陈延灞,五十四中地。”高个男生边说本地话边伸出手。他眉毛浓密,眼睛很小,深陷在眼窝里,和高大的身躯有点不相称,但态度非常和蔼。或许是我站在最前面吧,他看向了我,居高临下,想躲也躲不开。
“偶叫柯佩韦,这都四偶地队友……”我也被他带得说出了本地方言,并伸手去跟他握了握,随后便有些局促地把身子一侧。大家倒都是挺从容地跟他打了招呼。
“我知道你。一中的门将,表现很不错,扑过北川的点球。不过你比我想得要害羞嘛。”一个跟我差不多高的男生走了上来,他的脸很瘦削,戴着一副深色眼镜,看上去就是那种数学很好的同学,“我叫乔立,是五十四中的前锋。你要是没扑出那个点球,下学期咱们可能就要交手了。”
“也不是没机会,咱们可以决赛见嘛。”黄敏学从人群后面冒了出来,五十四中的三个男生也被他这副模样惊了一下。
“这……这是什么?”乔立的眼镜差点没掉下来。
“不用在意这个阴间的玩意,我会把他送到他该去的地方的。”徐牧一把将黄敏学推到了鬼屋的方向,“你们继续聊。”
我还隐隐听见她对他说少给我们学校丢脸,他回嘴说他又没穿校服。
“你们好,我叫穆铮。”学学的搭档上前主动打招呼了,他和三个人都握了手。
“早就知道你了,我也听过你妈妈的讲座,在江元图书馆。”那个皮肤黝黑的男生说,他个子不算很高,手却是三个人里最大的,孔武有力,头发应该是天然卷,“我叫满林,和延灞都是五十四中的中后卫。对了,叶芮阳是谁?”
突然被点名的叶老大莫名其妙,阿放将他拉到了他们身前。
“你就是阿芳的哥哥?刚刚和你弟聊过了,我们正缺右后卫呢,你弟明年一定能进校队的。再说了,拜仁慕尼黑的‘阿芳’不就是边后卫吗?”满林跟他也握了握手。
“你们可别欺负他哦。”叶芮阳面容和善地“警告”了他。
“放心。满林练过拳击,有他在,谁敢动你弟一根毫毛?”乔立一说,大家都“肃然起敬”了,满林倒有些不好意思,笨拙地挠了挠头说是打着玩的。岳隐问他们是不是也要参加比赛,三人都强笑着说看看就好。
说话之间,游戏已进行了四轮,现在的最好成绩是三分零八秒。然而最终能完成全程的只有寥寥两对搭档,自然都是情侣组合。
我们所有人都被挤到了最后一轮。换做平时,我是坚决坚决不会去这种鬼地方的。但我觉得这次我得去。或许是知道自己是和米乐一起的,便不再那么害怕了;或许是我觉得自己今天得在姐姐面前展示一点勇气。我不知道,但这次我没有逃。
但一进黑漆漆的门,我便习惯性地闭上了眼睛,我对“酆都鬼城”这四个字有条件性的反射。好在米乐走在我前面,我只要跟在后面拉住他的手就好。不长不短的时间里,一丝一毫的紧张逐渐在我身体内缠绕。我不清楚自己在担心什么,世上并没有鬼——要是有就好了,但担心是存在的。拉住我手的人似乎察觉到了,大概是我的手发烫了,他调皮地用指尖挠了挠我的掌心,一点点痒。
“米乐。”
“我在呢。”
我走得很慢很慢,几次踩到了米乐的脚后跟。我向他道歉,他没有怪我。
你不要怕,要转方向的话我会告诉你的。他说。
米乐轻轻的话语令我感到了他承诺的可靠,但我看不见自己的道路。或许走得相当笔直,或许已濒临坠落的边缘。在离开这个黑暗的迷宫之前,我无法获知自己在哪里,也猜不出有多长的路要走。眼睛太重要了,看不清东西,连无桨行舟也做不到,更像是在黑夜中随波逐流。
“我们落后很多了吧。”我原本从不在意这些比赛的成绩,可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
“不知道,哪有心思看别人啊?再说了,也看不到。”
“哥!哥!”阿放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惊叫吓得我打了个激灵,差点不知该往哪落脚。
“我走了多远?”我问。
“不要想这些。注意脚下就好。”
“你感觉我走得快吗?”
“在走的是你,你自己觉得可以就好。”
“但我们要是最后一名,不就丢人了吗?”
“你今天不也说过,能走完就不错了。我们一起走完这段路就好。”
我有些恍惚,到底牵着谁的手在行走?米乐的还是自己的?在这一刻,仿佛闭眼行走的是米乐,在引路的是我。也许人真的不是一成不变的。
如果看得见其他人,我想我能更安心地走下去。我知道他们与我的差距,便晓得自己是不是要快一点或慢一点。然而我如今一无所知,唯一的确信只来自于我的同路人。一阵近似起哄的欢呼声,有人撞线了吧。我更焦躁了。和之前的三人四足跑不同,我看到叶芮阳他们迈向终点的整齐步伐时内心并无起伏,我清楚他们距离我很远,我追赶不上,也不必去赶。而现在我并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奋起直追。看不见自己的路也看不见他人的路,比起不断前行,我此时更想停在原地,抱着膝盖蹲下来,要是米乐不在我身边的话。他在,并明确地告诉我,他一直都在。这让我感动而紧张,想跑起来。
“你别急。”
“我没急。”
“骗不了我,你手心出汗了,烫烫的。我其实明白了,今天是来玩的,没必要紧赶慢赶。”
他说着,我走着,仍然很慢,像在密林中蛰伏等待的猎人,一步步接近并不存在的猎物。
“我们在平时就走得很快了。我甚至想比别人快两倍、三倍,因为知道我走的时候别人也在走,他们甚至在跑,在我前头老远了还在跑。我就特别慌,总怕被甩开更远。所以,今天有了个可以慢慢走、走完就好的机会,我就想好好珍惜。
“你别分神哦。不过,要是你不想玩了,就告诉我吧,我会喊工作人员来的。我就在你旁边呢,不用担心。
“真神奇。刚开始走的时候我还有点在意旁边的人,后来我发现你走得又慢又小心,渐渐就一点也不着急了。”
“米乐。”
“嗯?”
“我觉得我是骑在一匹马上,你在给我牵马。我们俩一道走在山间小路上。”
“是吗?那我们翻过山会到哪里呢?”
“我不知道。但只要走下去,我们总能到那里。”
“好啦,那我告诉你,我们已经到了。”
我迟疑了几秒,然后才意识到眼前有着亮光,即便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掌声和欢呼声响动,我听见大家围了上来。短暂“失明”了几分钟后,我眼前的景物是如此鲜亮,枯黄的大地都染上了一层绿意,仿佛我和米乐真的穿越了一座小山,走出冬日,来到了春天经过的土地。
恭喜呀,虽然你们是最后一名,但五轮比赛结束,也只有四组选手在规定的时间内走完了全程。主持人告诉我们。我们一人得到了一个巨大的彩虹棒棒糖,岳隐则有两个——她的搭档没跟她一道领奖。我们仨商量了一下,把四个棒棒糖隔着塑料包装纸揉碎了,变成一个个小小的彩色糖块,这样大家便人人有份了,甚至还能把多出来的分给约好决赛见面的五十四中同学。
[1]小熊的比喻出自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春天的熊?“绿子再次扬起脸,“什么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这么对你说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块儿打滚玩好么?'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大天。你说棒不棒?“
“太棒了。“
“我就这么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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