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门在这时被敲响了,陈元推门进来,领进来一位老人,六七十岁光景,头发花白,面目矍铄,即使穿着冬天的大棉袄,还是能看出身子板十分清瘦,这也令他浑身散发一股子仙风道骨的脱俗气质。 老人一见陈玉春,就喊起来:“师哥,你怎么来画安也不告知我一声?来了不说,受伤了也不说,广军那孩子今天已经被我批评了。”
陈玉春一眼就认出来人是张阿弟。
张阿弟之所以叫陈玉春一声师哥,是因为陈玉春的师父张永芳先生正是张阿弟的伯父,陈玉春和张阿弟同为闽南筝第五代、“张家筝”第四代传人。
陈玉春由“汤家筝”的汤友璋先生介绍,来画安向张永芳学筝时,张阿弟才五六岁光景,刚开始跟他父亲学筝。
从清朝开始,画安张氏家族就拥有了独特的古筝弹奏技艺,被誉为“张家筝”,而“张家筝”与“李家筝”同出一脉,都源于李家先祖,但在传承中逐渐分为两支。两家在演奏风格上也逐渐呈现出一些个性化差异,不同于李家筝的华丽流动、大悲大喜,张家筝相对古朴平缓,它有秦筝的抒情性,兼具河南筝的说唱功能,还带有蛮荒时代闽南乐种的古朴清新,筝弦上行走着的是唐诗宋词的平平仄仄,筝箱里共鸣着的是元散曲的韵致,筝码上跳跃着的是一串串优美的音符,无论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还是或文人墨客,只要听到,必为之驻足。
它在弹奏手法上与其他流派大不相同,右手运指简练,多用托、抹、勾、撮技法,对于左手的上下滑音、大小颤音、点音,则要求充分地运用和发挥,达到音韵悠扬、余音缭绕的境界,既能独奏又能合奏,曲调多是古朴优美、文雅清幽,感情真挚细腻,节奏大多平稳缓慢,中国古筝一代宗师曹豫先生就说过,“张家筝”的弹奏手法应居中国筝榜首。
然而,这么好的弹奏技艺却濒临失传,这是张阿弟最心痛的地方。
过去,张阿弟每每去榕州和陈玉春会面,两位老人谈到“张家筝”和整个闽南筝的现状,就难免长吁短叹。
曾经的闽南筝兴于明朝,盛于清朝和民国,被誉为南方筝乐艺术中清奇淡雅的一枝水仙花,常年筝事活动频繁,乐人众多,代代相传。然而随着历史的发展,闽南筝在传承发展上不容乐观,会弹闽筝古曲的人越来越少,俨然成了我国传统古筝流派中最令人担忧的一脉。
就拿“张家筝”来说,家族曾有规定“张家筝”技艺只能传内部人,外人不能窥探,但随着张阿弟的父亲、伯父张永芳以及堂兄弟几个曾经比较出名的演奏家相继过世,“张家筝”的传承就走入了瓶颈,张家后人对于将“张家筝”发扬光大的热情并不高,他们都有各自的人生理想,并不想加入弹筝行列,也无兴趣传承这门古老技艺,张阿弟是个开明的长辈,对于子女们的决定只好尊重。
张家人尚且如此,外头的年轻人们学习古筝的兴致就更不高了,甚至在画安,很多年轻人都从来没有听说过“张家筝”三个字。
纵使张家人已经打破陈规,不再恪守“祖传筝艺不外传”这些老祖宗的死规矩,“张家筝”的传承也不可能重现历史上的辉煌,这是张阿弟的遗憾。
甚至,在传承“张家筝”、闽南筝的事业上,他还不及陈玉春的力量,因为弹筝并不是他的主业,他的主业是悬壶济世。
张阿弟之所以学中医,是因为他父亲就是个中医师,而他的大伯张永芳先生的主业竟是裁缝。
在中医诊所结束一天的看诊后,张阿弟会信手弹上几曲心爱的闽筝,有时病人看完病不肯走,也会央求张阿弟为大家弹几曲。当其他古筝流派日益壮大,走出国门,走向世界,在高雅的殿堂上与西洋乐一较高下,向全世界展现“东方钢琴”的风采时,被誉为“中国筝榜首”的“张家筝”,却只能成为老中医张阿弟附送给病人的一个节目。
将“张家筝”发扬光大,张阿弟知道这份心愿光靠自己一人是不行的,不能缺了陈玉春的力量,他毕竟是专业音乐教育人士,这个担子得由陈玉春和自己一起扛,因为他不但是闽南筝掌门人,也是“张家筝”第四代传人。
但是此时此刻,看着病床上的陈玉春,张阿弟苦笑不已,陈玉春比他年纪还要大十来岁,身子骨肯定不如他不说,还受了伤。
“师哥,你不知道自己多大年纪的人了吗?还这么逞强,还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骨,广军那孩子不肯细说,我能猜出来你一定是在陶瓷馆上蹿下跳了,你这腿一定是爬墙摔的。”
陈玉春本来心情还挺郁闷,被张阿弟这么一说,忍不住笑出声,这个淘气的张阿弟啊,打小就是个调皮捣蛋的家伙,年纪一把了还是个老顽童。
“爱爬墙的是你张阿弟!”陈玉春也孩子气起来,“从前我去跟我师傅学筝时,就看到你不好好弹筝被你爸爸追着跑,猴子一样,一呲溜就爬上了围墙。”
张阿弟就在病床的床沿上坐下来,拉着陈玉春的手,敛容收色,颇为担忧地说:“我那时候小,年轻,爬墙摔了没事,你都是老骨头了,你要是摔个好歹,咱们‘张家筝’怎么办?闽筝怎么办啊?师哥,咱闽筝要有很多人来一起扛啊!你必须在!”
“我在呢在呢!一直在呢!我躺在病床上,还想着咱们闽筝呢!”陈玉春说着,向张阿弟指了指病房内站着的后生,张阿弟这才注意到周小津,登时眼前一亮:好俊的后生啊!
陈玉春得意地说:“我新收的徒弟,他答应跟我学闽筝!”
周小津看着两位老人,有些哭笑不得。
………………
“要不我把你的真实身份告诉我爷爷吧!”说是送周小津一程,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文创村。
画安小城和西京自然不能比,西京太大,他们走上西京街头,就像两朵浪花跌入大海。
听着陈千禾的话,周小津说:“真实身份又如何?”
“如果我爷爷知道你是秦筝传人,他就不会强迫你学闽筝了。”陈千禾想当然地认为,艺术领域,最在意门派之别,一个门派的弟子拜入另一个门派,就会被视为欺师灭祖,何况周小津本身就出身于古筝世家,没道理不去传承本流派的东西,反而去弘扬另外一个流派的艺术。
周小津却说:“在我小时候,我爷爷就告诉我,天下筝人是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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