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两位处长,陪我走这一趟。”唐天齐说道。
前头,李灵副处长回头冲唐天齐微笑了一下,一旁的徐婷看他则生出了姐姐看弟弟的亲切感来。
徐婷说:“不是我们陪你走这一趟,是你陪我们走这一趟才对。”
唐天齐来榕州举办古筝音乐会,这是文旅厅艺术处对接的重要的艺术活动,唐天齐到了榕州自然要去拜访闽筝掌门人陈玉春老先生,不巧的是,陈老先生目前在画安养伤,于是徐婷便和唐天齐一道,有了这次画安之行。
徐婷这次来画安也不专程为探病,她还有重要的公务。
闽南筝作为闽南文化的代表,跻身中国九大古筝流派行列,可是在传承发展上却令人担忧,虽然民间学闽南筝的艺人尚有一些,但零零散散,第五代传人中较为优秀的当属省邮电艺术团的古筝首席沈月老师,第六代则是画安艺术学院的张广军,他们在闽南筝的传承上发挥了自己所能,可谓呕心沥血,但相比其他古筝流派,闽筝队伍显然不够壮大,像唐天齐这样的优秀顶尖人才更是缺乏,长此以往,一大古筝流派徒有虚名,大概率要被历史淘汰。
这门古老艺术在明清和民国时期都发展得欣欣向荣,到了新时代,若成为历史遗珠,那这代人将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徐婷和李灵此趟画安之行,正是省政府和省文旅厅的决定,必须从政府层面采取举措,更好地抢救、保护和传承闽南筝这一“艺苑奇葩”,实地考察闽南筝申报第七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事宜。此外,唐天齐这样的古筝明星来闽,也是难逢的好机会,可以召集闽筝传承人们一道开个座谈会,听唐天齐分享一下他的筝途,从中汲取经验,探讨一下闽南筝如何培养自己的“唐天齐”等事宜。
对于徐婷副处长和李灵副处长在画安文旅局领导陪同下突然造访医院,陈玉春很意外,躺在病床上都手足无措了,老人家心里头过意不去,为自己的受伤惊动了省里的领导,但听两位处长说明来意后,陈玉春又安心了,甚至为自己这一场受伤感到庆幸,如果不是这一场受伤,恐怕还不能这么快将这一班人聚到一起。
在唐天齐一行到来前,张阿弟因事先没有得到消息,遂已经离开医院,返回家中,接到张广军告知电话,更无瑕到医院接待两位领导,而是立马致电自己的学生张顺,让其到画安来。
张顺是为数不多的“张家筝”传人里将古筝当作主业的传人,出生于画安的张顺十岁那年偶然到张家做客,看到张阿弟正在演奏古筝,就像陈玉春当年看汤友璋弹筝那样,一听倾心,自此痴迷于古筝。90年代,张顺考入鹭岛大学艺术教育学院,师从“焦派筝”创始人焦海大师。毕业后,张顺成了一名文艺兵,在榕州武警指挥学院当兵。在部队的日子里,身为艺术文化宣传与普及教员的张顺,取材军旅生活,创作了不少古筝歌曲。部队转业后,他为了继续自己的“古筝梦”,毅然放弃了稳定的工作,辞职创办了“南乡筝屋”,承担起了为闽筝事业培养学生的责任。
然而,闽筝的发展现状让张顺十分揪心,全国弹筝的学生数百万,但知道闽南筝的却少之甚少,他不止一次与师傅张阿弟交流过,长期以来,闽南筝不能被更多人所了解,其主要原因在于它的音乐风格与潮州筝乐、客家筝乐风格相近,使不熟悉音乐风格的人不易分辨。一定要让“张家筝”为代表的闽南筝获得更多的关注,这是张顺的心愿,也是张阿弟的心愿,陈玉春的心愿,是所有闽南筝人的共同心愿。
所以,张顺一直和师父张阿弟一道,致力于向省级部门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事宜,企图不遗余力地抢救、保护、记录南筝的传统技法。再不保护就来不及了,除了传承人问题,“张家筝”还面临筝丝难觅的困境。张家搊筝传统技法需要用到传统技艺制作的钢丝筝,但张家因一度没落,经济拮据,张家人不得不忙于生计,而张家以前的古筝在上世纪60年代被毁,导致钢丝筝近乎绝迹。张顺的“南乡筝屋”里,还摆放着一台16弦的钢丝筝,也是目前仅存的一台16弦钢丝筝,这是张顺亲自修复的,而目前社会上尚无专业制作和销售钢丝筝的渠道。
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的相关资料,张阿弟与张顺等人准备已久,就等着机会来临的一刻,现在上下一心的时机到了。希望政府层面的重视,能是闽南筝的转机。
陈玉春的病房内,温暖如春,有许多花朵盎然开放。
陈玉春老人看着那位盛名在外的古筝界明星,他如一朵娇艳绽放的奇葩,闪闪发光,傲然璀璨,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古筝界有此人才,这是古筝界的幸事,天下筝人是一家,他也与有荣焉,但陈玉春教授欣喜之余又不禁艳羡与神伤:如果闽南筝也能培养出如此顶尖的人才那该多好啊!
虽然白天的时候,那位西京来的叫苏媛的女学生说了许多冒犯的话,但话糙理不糙,陈玉春静下心来思索,无不惊叹于那位女孩子的睿智,她说的都是事实,句句在理,且一语中的,振聋发聩。经营企业讲究品牌效应,产品推广讲求名人效应,如今的唐天齐无疑就是古筝界对外的一个品牌和一张名牌,许多孩子因他而认识古筝、喜爱古筝、学习古筝,这便是利用名人达成引人注意、强化事物、扩大影响,让人们模仿名人的心理效应。
再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了,酒香也怕巷子深,酒香还是要吆喝,且要打造出自己的品牌,会吆喝,善吆喝,吆喝好,吆喝漂亮,不但要在民间绽放,还要登入高雅殿堂。陈玉春正是知道这点,才举办“闽筝传承班”,创办“八闽筝团”,想办法带学员们去各大音乐学院的音乐厅里办演奏会,试图让更多古筝界学子们聚焦闽南筝,关注闽南筝。
只是,下坡容易上坡难,闽南筝的没落不知不觉中就发生了,而闽南筝的复兴却是万里长征才开始。
看着眼前的唐天齐,陈玉春的眼睛湿润了,闽筝于六十年代开始走下坡路,而周川于六十年代在秦筝濒临绝响的历史背景下提出了“秦筝归秦”的口号,同样的历史背景,同样的历史时期,周川引领着秦筝走在了文化复兴的前沿,而今秦筝硕果累累,闽筝却果实凋零,周川可以含笑九泉了,而他如果今时今刻离开了,走得也是不可能安心的,对于闽筝的未来,他有太多的放不下和意难平。
见病床上的老人眼角闪烁泪花,双眼直勾勾看着自己,时而雪亮,时而暗沉,唐天齐上前握住老人的双手,安抚他好好养伤,到了下个月他举办演奏会时,他的伤一定已经好了。
而老人,突然反握住唐天齐的手,说道:“小唐,你跟我学闽筝吧!”
老人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
从病房内走出来,徐婷、李灵一左一右走在唐天齐的两侧。徐婷说道:“唐老师,不好意思啊,陈教授他年龄大了,这次又受了伤……”
唐天齐了解地点点头,他虽不是周小津那样,身上流着秦筝世家传人的血,但他是周又商的首席大弟子,这一辈子致力于秦筝事业的发展与传承是他的使命,怎么可能另投师门呢?而陈老先生是业内老一辈的翘楚,不可能不懂行规,之所以犯忌讳大概真如徐婷副处长所说是因为年纪大了,再加上身体伤病。
他就笑笑,当做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就好了。
画安文旅局的工作人员要请两位处长和唐天齐吃夜宵被拒绝了,明天还要去探访张广军的“闽南筝”筝行,以及张阿弟的“张家筝”,两位处长决定先回酒店休息,而唐天齐却在医院通廊上左右张望,心里奇怪着怎么陈老先生住院,只看到儿子陈元照顾左右,却不见孙女陈千禾的身影。
唐天齐的目光没有找到陈千禾,倒是看到了苏媛。
苏媛将唐天齐带去了那条省级美食街,不过并没有带唐天齐享用周小津招待她的那道“大肠羹”,苏媛心底里总觉猪大肠与美女的组合太违和,猪大肠与演奏家也不般配。但老板拿上来的菜单里,苏媛一眼就看到了糯米灌大肠、苦菜大肠汤两道和大肠有关的美食,再不然就是猪血尾口粳,又看到一排的猫仔粥、鱼仔粥、蚝仔粥、鸡仔胎、蚵仔煎,苏媛忍不住皱起眉头,嘟哝道:“闽南人喜欢吃粥,但这猫仔粥不会用猫肉熬的吧?”
唐天齐噗嗤乐了,说哪能啊?这猫仔粥是有一个典故的,还是一个顶美的夫妻恩爱的典故:据说清朝年间,画安城内有户官宦人家,祖母太夫人太过严厉,导致新过门的孙媳妇每天都只能吃家人剩下的残羹冷炙,丈夫不忍心爱妻受委屈,便买了几只猫回来饲养,每天打着弄“猫仔粥”的名义,去厨房用鱼、虾、肉等菜肴为妻子作出新鲜可口的饭食。“猫仔粥”承载着少年夫妻的恩爱,就这样流传下来了,成为了一道闽南传统风味小吃。
“典故好是好,就是这名字太别扭,不配你这大明星。”苏媛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有另一层别扭,她原本也想点一碗猫仔粥尝尝新鲜,但如今听了美食背后的寓意之后反倒不好造次了,“猫仔粥”是寓意夫妻恩爱的,她与唐天齐算怎么回事呢?
“早知道请你吃西餐了,也不知道这个小县城有没有考究一点的西餐厅。”苏媛抱歉地说。
“入乡随俗,再说了我也是苦出身,咱不吃牛排,吃牛肉羹。”唐天齐一边打趣一边点了豆花、石花糕、土笋冻、米粉糊等闽南特色小吃。若是过去,他在苏媛跟前是无法如此放开的,大概是应验了那句心中有鬼吧。如今,他对苏媛早就放下,没了年少时的念想,反而自如多了,还能在心里对苏媛评头论足,挑出不少毛病来。人一旦长大,视野开阔了,审美眼光自然也就变了。
这苏媛啊,父亲是大公司的老总,从小生活优渥,是真正的千金小姐,难免不接地气。不过,也不是每一个出身条件好的年轻女孩都这样。唐天齐脑海里自然而然就跳出陈千禾的笑脸来,陈玉春老教授家的千禾小姐就很随和、亲切,宛如邻家妹妹。
唐天齐自然不好向苏媛打听陈千禾的下落,他有陈千禾的微信,他等下自己联系她便是了。
小吃上桌了,唐天齐吃得很香,甚至都吃出了沉醉的响声,苏媛不由皱起眉头,“天齐,你如今是大明星,虽然古筝是小众艺术,可你和其他古筝演奏家不同,你是上过不少综艺节目的,你就不怕画安有人认出你来,你吃个米粉糊都能吃得这么没形骸,小心被人拍到。”
唐天齐哈哈大笑说:“担心吃相不好被拍,还不如担心我与一个妙龄女郎共进夜宵,被拍到后传绯闻。”
苏媛果然就左右张望了一下,唐天齐则打趣道:“好啦好啦,别担心啦,被拍到了也传不了绯闻,咱们俩能有啥cp感?”唐天齐的自嘲多少带着失落与不平,哪怕今时今日他在古筝界风头无两,已经是享誉国内外的青年古筝演奏家,不但业内,就连圈外,都有不少他的粉丝,可他的内心还是会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苏媛。人很难摆脱原生家庭与所在阶层的影响,这种负面影响因为先入为主,便也越发根深蒂固,不好根治。
现在的唐天齐当然不希望自己还沉溺于如此自怨自艾的情绪中,他岔开话题问苏媛,小津呢?
苏媛说,我都在画安,他自然也在画安。
唐天齐问:“小津来画安干什么?”
苏媛仔细想了想,竟得不到答案,陈玉春教授是这几日才受的伤,小津不可能在陈教授未受伤时就来到画安,等着他受伤后探望?小津一个后辈与陈教授也不可能有什么交情,看起来只有专程来参加“闽筝传承班”还说得上是个理由,但也牵强得很。一个秦筝传人,有什么必要非要来学闽筝呢?
苏媛只能对唐天齐说:“等你见到小津的时候,亲自问他好了。”
“那么,小津现在人在哪里呢?”唐天齐问。
文创村的租屋内,小津给陈千禾弹了一首《画眉跳径》,古朴典雅、节奏平稳的旋律让陈千禾者感受到了一场低调却又铺张的古风乐潮。
“这是这次‘闽筝传承班’,跟你爷爷学的一首传统闽南筝曲。”
传统也好,现代也好,闽筝也好,秦筝也好,陈千禾是分不出来的,只觉这首《画眉跳径》虽然没有激昂的旋律,娓娓道来,闲庭信步,却别有一番韵味,的确好听得紧。
周小津又给陈千禾弹了一首《秦乡情》,这是和《低绿枝》一道被作为秦筝代表曲目的,无论考试或大型赛事,选手们都喜欢选择这首《秦乡情》。这是周小津叔叔周又宫创作的秦筝曲,陈千禾听来,有一种热耳酸心的感觉,心头只觉苦苦的。
周小津说:“这就对了,凄、苦、悲、怨便是我们秦筝的特色,你能听出筝乐里的苦音,说明你是有天赋在身上的,想来小时候打下的基本功颇为扎实,扔了不觉可惜吗?”
陈千禾想到幼年开始跟着祖父学筝,也是耗费了祖父不少心血,她不弹筝了,祖父花费的那翻心血的确是可惜的。
周小津已经起身,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拉她到古筝后面的位置上坐下,将她的双手放到了古筝上,他坐在她对面,适才她坐着的观众席的位置,与她之间隔着一台古筝,他微笑地看着她,柔声细语说:“你也为我弹一曲吧!”
陈千禾愣住。
周小津已经开始解自己手指上的古筝义甲,执起陈千禾的手,细心戴在她的手指上。陈千禾有一瞬的恍惚,时光仿佛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祖父就是这样用胶布将古筝义甲缠绕到她的手指上,那时候她还只能戴小号的古筝义甲,再后来是中号,现在已经是大号了。
陈千禾回神时,周小津已经替她戴好了古筝义甲,用一种期待、鼓励的眼神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的弹奏。
很多年,已经不记得多少年了,她的手再也没有放到古筝上面过,这种久违的接触没有令她无所适从,竟然令她感到亲切熟悉,日复一日的童子功到底是在的,以至于她的手心在筝面上弓了起来,立了起来,手指上的古筝义甲也在琴弦上站了起来,音乐几乎要从她的指尖呼之欲出了,但一个声音在耳边蓦然响起:
百里给我,千禾的抚养权给你,千禾要留在国内,继承她爷爷的闽筝事业!
为什么都是母亲的孩子,年长的大哥反而不必承担这种责任,而年幼的她却必须承担这种责任?
应该是借口吧!父母离婚,孩子的抚养权一人一个,母亲选择了大哥,抛弃了她,却还要给这种抛弃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虚伪的母亲,虚伪的亲情啊!
周小津看见陈千禾的双手在古筝上软了下去,脸色白了,眼底泛起的光没有了,她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蔫蔫的,百无聊赖的,给了他一个虚弱的笑,说道:“我早就忘记怎么弹古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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