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在榕州受的伤,这几日他的病房一定门庭若市,来看他的人一定络绎不绝。他在闽省也是多次上过新闻,被专题报道过的人物。
还好在画安受的伤,让他得以清静。
因为受伤,这一期“闽筝传承班”只能由张广军代替他,给学员们上完剩下的课,老人为自己不能亲自给学员颁发结业证而自责。
周小津和苏媛来了,坐在床边陪着陈玉春说话。
说点什么好呢?陈玉春是这场探病活动的主角,自然说点他爱听的,让他高兴的话题。
而闽筝对于陈玉春来说是永恒的话题。
陈玉春问二人,通过这次“闽筝传承班”的学习,有什么心得体会。苏媛自认自己就是个搞营销的,如果问她怎么包装,怎么宣发,她兴许还能头头是道,但这么专业的问题,苏媛自认自己只是个打酱油的门外汉,可不便多嘴,于是给了周小津一个眼色,这样的聊天只能周小津来。
周小津说,通过闽筝传承班的学习,他认识到了闽南筝作为九大古筝流派之一,与潮州筝、客家筝,都流传于闽西南、粤东三角形地带,同属于抒情优美的南方筝派,但因长期受着当地民俗习惯、民间文艺以及语言差异的影响,三派又逐渐形成了各自不同的古筝音乐风格。而闽筝能够自成一派,在闽南地区形成了不容忽视的规模,并辉煌一时,也是有自身独特的艺术魅力所在,堪称闽南文化的瑰宝,在当下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艺术氛围里,应该发扬光大,让更多的人来领略闽南筝的风采。
陈玉春看周小津的眼神亮了。
这个年轻的孩子所说的,正是他心头所想的,也是他一直致力于做到的事情。
“你真的相信咱们闽南筝能做到吗?”老人颤抖着声音问,差点要激动拿下打着石膏的脚。
周小津忙起身按住他,回答道:“当然。”
这两个字像珍珠扣在老人的心弦上,发出美妙的回响,像是给他吃了一记定心丸。
“但,”苏媛突然开口了,“我觉得难,闽筝要像其他古筝流派那样,在全国范围内形成大气候,不太现实,更别说走向世界了。咱们民乐本来就是小众的艺术,才有几首出圈的曲子?属于咱们古筝的,《渔舟唱晚》因为天气预报用它作了背景音乐,《高山流水》是中国十大古曲之一,此外,《寒鸦戏水》《汉宫秋月》《蕉窗夜雨》《出水莲》《秦桑曲》《香山射鼓》《战台风》这些流传比较广泛的传统筝曲,各大筝派都有,可咱们听过几首能流行的闽南筝曲?”
苏媛的话不留情面,粗糙又野蛮,陈玉春的脸几乎挂不住了。
周小津带着责备的语气叫了声:“苏媛!”
苏媛却没有停下来,继续说道:“你们可能想说咱不是有一本《闽南筝曲集》吗?拜托,那只是曲谱,光有曲谱有什么用啊?无人去弹,无人去继承,那总有一天它就变成了文物。音乐如果只能变成古董被埋于地下,或者若干年后,被挖出见光,尔后被摆于博物馆的展览玻璃柜台里,有意义吗?音乐的意义是什么?是要流传开来,要化作声音、画面,要听得见、看得见,否则它就成为绝响了。而闽南筝的现状就是,它正在走向消亡,走向被淘汰,走向籍籍无名,走向被其他流派的光芒掩盖……”
句句如针,扎在老人的心上。
老人只觉锥心的痛,比腿上的伤痛上千倍万倍,而苏媛更重的话还在后头。
“不谈传统筝曲,就说现代筝曲,我们现在有那么多好听的现代筝曲,都是像唐天齐那样的古筝新星创作,并推广开来的,可这样的古筝明星,又有几个是闽南筝派培养出来的?没有,一个都没有!”
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骆驼,老人彻底躺倒在病床上。
周小津把苏媛推出了病房,压低声音责备道:“你干什么?你不知道陈教授今年高寿啊?他还受了伤。”
苏媛也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刚才实在是没忍住。
病房门关上了,苏媛一回身就看到了陈千禾,只能尴尬地笑,也不知道陈千禾是否听到适才在病房内,她是如何欺负她祖父的。
陈千禾自然都听到了,除了尴尬,她却不敢气愤。
陈玉春教授之于闽筝的关系,就像一个家的家长一般,而自己是这位家长的嫡亲孙女,亲孙女都不愿意支持爷爷的闽筝事业,又有什么资格拦着不许别人嘲笑呢?
陈千禾发现,这时这刻,自己似乎并不能从闽筝的行列里择出去,闽筝掌门人是她的亲爷爷啊,谁打闽筝的脸就是打爷爷的脸,谁打爷爷的脸就是打她陈千禾的脸。
而她陈千禾,没资格发怒,没底气回击。
也许在爷爷心目中,她才是那个最让爷爷失望和伤心的人。
病房内,周小津重新坐回到陈玉春的病床前,他替苏媛道歉,安抚陈玉春的情绪,给他信心。
他说:“陈教授,您别在意苏媛的话,她有口无心,您别生她的气。”
陈玉春没和苏媛生气,他之所以深受打击是因为他知道苏媛说的都是事实,这才是他气馁的地方。
“她没有说错什么,是我力有不及。”老人眼角流下了眼泪。
遥想1950年的夏天,他在榕州偶然听到汤友璋先生的筝乐,一“听”钟情,立志学筝。演出后,他四处打听汤友璋先生的住所,功夫不负有心人,十七岁的他终于有机会跟着四十多岁的汤友璋先生学筝,此后,每逢放假,他都要千里迢迢去到汤先生家里学筝。先生见他求艺若渴,便引荐他认识了同时期另一位筝家——张永芳先生。
彼时的闽南,筝乐已不如早期盛行,弹筝人所剩不多,汤友璋先生是“汤家筝”的代表,张永芳先生是“张家筝”的代表,“汤家筝”与“张家筝”又是闽南筝的重要组成部分,两位先生知道陈玉春未来会当老师,便把“汤家筝”与“张家筝”的手艺全都倾囊相授,那些不对外传的珍贵曲谱也全都交到他手上,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将闽南筝发扬光大。
他学筝的历史,几乎与共和国同龄,这几十年来,祖国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实现展翅腾飞,而闽南筝在他手上却只能低翔,发展远不如其他流派那么蒸蒸日上,当他意识到差距时,自己已然进入暮年。
为了给闽筝重争一席之地,他重新梳理学生时代所学的“汤家筝”与“张家筝”的筝艺,对闽南筝的演奏技法和特点进行深入总结;因为闽南筝曲的曲名多富有诗意,或似词曲牌名,他便对闽南筝曲进行了曲名源考,对乐曲的表达进行了更深层次的艺术提炼;在保留闽南筝曲古朴、典雅、幽静的艺术特点上,完善了乐曲的意境、形象、意象表达,顺应了审美的时代发展;此外,他举办“闽筝传承班”,创办“八闽筝团”,带领筝团,哪怕自费演出,也力求活跃于全国各大音乐舞台,以完成闽筝传承与发展的使命……
但,他垂垂老矣,终究是老骥伏枥。
就像马拉松的长跑,前半程落后了,后半程再咱们快马加鞭,也无法弯道超车,尽力缩小差距都几乎耗费他的全部心力。
老人躺在床上,挫败感如惊涛骇浪,劈头盖脸,一浪又一浪,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从未感觉如此靠近那扇门,门的另一边便是另一个世界,那只手已经握在了门把手上,随时都可能转动。只要门把手一转动,门就会松开,他的身子就会从这边跌入门的另一边,那是另一个世界,黑咕隆咚,冰天雪地,再也无力改变和弥补一切的绝望,没有希望,只有真空。
老人已经感觉到了窒息,好在一只年轻人的手及时握住了他的手,给他带来希望和曙光、温暖和力量,他说:“只要活着,一切就还有机会。”
老人睁开了眼睛。
不知何时,他竟闭上了眼睛,他感到后怕,他已是耄耋之年,随时都有闭上眼睛不再睁开的危险,这一次他幸运地又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年轻人温暖、友善、俊美的面孔。
他对老人说,都说闽南筝与潮州筝、客家筝同气连枝,渊源不浅,闽筝与秦筝何尝没有渊源?
老人感到诧异,这在筝界领域,极少有人提到这种命题,也很少有人做这方面的探究。历史上,中原人士几次大规模南迁,衣冠南渡,八姓入闽,将丰富的中原文化带来闽地,使原本落后的闽西南地区渐渐繁华起来,中原筝乐正是随着中原人士的南迁,传播到闽西南一带。另外,历朝历代,北方艺人,尤其是中原艺人来闽地卖艺者不断,也极大促进了闽文化,包括音乐的发展。
明末清初到民国初年,闽西南各地盛行民间器乐合奏,称为“古乐合奏”或者“合乐”“和乐”“汉乐串”。这种民间器乐合奏的最突出特点是,以古筝作为主奏乐器,领头定拍。闽南小城画安城内有八街,街街都有古乐馆社,其影响最大的“留香”乐馆正是张永芳先生年轻时组织的。
乐馆以乐会友,每到夜晚,乐声四起,雅俗共赏。张永芳先生弹奏古筝,另有七八名乐师配奏弦、竹弦、洞箫、小三弦、双清等乐器,有时还加入曲笛随唱昆腔助兴。他们不奏新潮的音乐,只崇尚古乐。
这种“会乐”活动十分频繁,一直到建国初期,画安城大多数乡社都有古乐组织和活动,但古筝在乡社的“合乐”中已不多见了。唯城内剧社的古乐合奏,还由汤友璋先生主奏古筝,古朴淡雅,传统韵味浓郁。
闽地“古乐合奏”的历史,就是一部闽筝史,而这种以古筝为主奏的“古乐合奏”演奏形式,与中原板头的“中州古乐”“弦索雅乐”类似,从这个层面来说,闽南筝和河南筝、山东筝、客家筝、潮州筝,武林筝等皆是同源分流,“为有源头活水来”。
那么这个“源头”是什么呢?
便是古老的秦筝。
尽管各大筝派都试图考证筝乐的发源与本门筝派的关系,但筝乐发轫于秦,这已是古筝界的共识,且是中国音乐史界都没有太多争议的定论。
司马迁《史记?李斯列传》中就提到秦国丞相李斯在《谏逐客书》中说:“夫击瓮、叩缶、弹筝、搏辞,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
李斯写《谏逐客书》是在秦始皇十年,当时的背景是:秦始皇刚刚即位,为富国强兵,统一六国,到处招贤纳士,吸收了很多别国的人才到秦国做官,这期间,韩国担心自己被消灭,就派了一位能治水的人到秦国帮助兴修水利,希望能把秦国的人力、物力与注意力全部吸引到水利工程上,以图减轻秦国对韩国的军事压力。然而这件事终究被秦国发觉,秦国贵族便趁机劝说秦始皇把“客卿”,就是在秦国做官的异国人全都赶出秦国。
丞相李斯是楚国人,也是客卿,自然也在驱逐之列。
在这种情况下,李斯给秦始皇上了一篇奏议:《谏逐客书》,叙述秦国自秦穆公以来皆以客致强的历史,说明秦国若无客助则未必强大的道理,然后列举各种女乐珠玉虽非秦地所产却被喜爱的事实,说明秦王不应重物而轻人,更不应“非秦者去”。
这篇奏议阐述客卿强国的重要性,雄辩滔滔,成功打动了秦王,使他收回逐客的成命,并恢复了李斯的官职。
而奏议中列举的“击瓮、叩缶、弹筝、搏辞”,都是真秦之声,虽不知是哪一年,秦朝廷就不再使用自己传统的“真秦声”,“弃击瓮叩击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但后来的筝乐,在三秦大地又呈现一派繁荣景象,到了唐代,“奔车看牡丹,走马听秦筝”,盛况可见一斑。
三秦首府之地的西京,造就了筝乐两千多年辉煌的历史,然而到了20世纪50年代初,筝乐在三秦大地竟然成了濒危的绝响。
三秦大地筝人众多,却只能弹奏河南筝、山东筝、潮州筝的曲目,那么“秦筝”二字又有何意义呢?
于是,还是青年学子的周川首次提出“秦筝归秦”的口号,所谓“秦筝归秦”,便是包括培养秦筝新人,搜集传统曲目,研究秦筝史论,创作秦筝新曲等诸多方面在内的庞大系统工程。在老一辈筝家的大力支持和秦地筝人的积极响应下,周川为“秦筝归秦”事业奋斗终生,经历半个多世纪艰苦卓绝的拼搏,中国筝界的“秦军”异军突起,艺惊华夏,抒发“真秦之声”的古筝曲,如雨后春笋,不断涌现。不仅如此,周川先生带领的秦筝人在推动中华筝走向世界的事业中,也作出了巨大贡献,为树立民族文化自信,书写了属于中华民乐的浓墨重彩的一笔,真正践行了“民族的,就是世界的”。
“秦筝归秦”的成功,为传统文化如何传承发展提供了模板,非物质文化遗产如何传承与发展,继承与创新,这是一个艰难复杂的过程,但秦筝交上了圆满的答卷。
“同源分流,一气连枝,秦筝可以,闽筝也可以。”周小津握着陈玉春的手,说道。
老人的目光炯炯有神起来,他握紧了年轻人的手,讨好、乞求、热情灼灼道:“小津,你来跟我学闽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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