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
她总是觉得,这个称呼很好笑。
动辄神啊魔的,这都令她觉得好笑。
如果一个生灵活得够久,所有的身份都只是暂时的。
要阿祝说,若是别人告诉你,在某一方地域中,你是那个古往今来最强的尊者,这话你可千万别信。
以什么形状示人,散发什么味道,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是谁。
阿祝从来不喜欢和人在这些问题上纠缠。
毕竟没有进入过轮回,她从一开始就是阿祝了。
这是什么感觉呢?
那便是,记忆陈旧得先后不分。时间仿佛一根被蜷成圆圈的轴,在每个节点上生出枝丫,她自己则时常在那些枝丫的末节处迷路。
二十万年作为隍及存在着,更是让她的记忆翻江倒海。这种无序感让她想死了再重来一次。
也许梦海天劫可以帮她,但现在还不能。
做事情须分先后。
必须等她做完了这一件事,才能谈梦海天劫。
对于这一点,她已经和她的剑解释得很清楚。可附禺变成了漂亮的男人以后,她必须接受他的这种改变。
她的玱琅殿里,有一处楼阁直通碧昆海的浅湾。这里的珊瑚后面,每到潮汐时都有一只发荧光的小鱼,从石壁的缝里探头出来,盼着夜晚来临。
附禺逃出了浑天结界后的每一天,她都会去检查那条小鱼,看看它昼伏夜出的习性会不会改变。
它不会,因为随着潮汐更迭而或醒或眠,是它的本能。
就像出走的附禺剑,多久都会再回到碧昆海。
“阿祝。”他主动叫她。
“这里只有我和你,况且浑天结界会告诉我你回来了。”阿祝说道。
她并没有惊讶,即使受伤的附禺,被她施术控制,却仍能以幻身破开浑天结界,对她将计就计一番。
“我必须带她回来,”他坚定地说,语气毋庸置疑,“就像……当我探到了你的精元之后,就从没想过不去救你。你为何,不可以体会呢?”
“你不会明白的,附禺,”阿祝看着他,像看一个孩子,“情爱是一种瘾,你本不该有。你和符离的女儿……”
叹口气接着说:“她是一个死囚,而你不是。”
“你这是何意?”祁川冷声问。
“大司命,符离。他给自己的女儿亲手做了一个囚笼。走出囚笼的那一天,就是她的死期。”阿祝冷冷地道。
她自己不知道,符离是如何封印了苏弥雅的寿命,使她平安度过了二十万年先至苏醒,又是如何循循善诱,让她一方面身负强大的灵力,另一方面又不引起大人物的注意。
苏弥雅做了三千年的草包,连阿祝附身的隍及都被骗了过去。
而她真正的实力,却可以从魔尊的控制术之下脱身。
当然……阿祝认为,这只是因为她刚刚三元归位,许多灵力还未复苏的缘故。
可附禺让她从自己手下逃脱了,这是事实。
“她还活着,附禺还念着她,”阿祝心想,“符离的把戏,真是阴魂不散。”
祁川当然不会知道,符离对引发梦海天劫的执着。
三清天交给大司命的任务,便是近乎迂腐地维持六合的平衡与秩序。
哪怕这样做,要牺牲他的女儿。
“你只有一世的生命,何必浪费在她身上,”阿祝道,“你真可怜,想知道你们之间的真相吗?”
如果不是为了附禺,换做旁人,她并不愿意浪费这个时间去解释。
“说吧。”祁川道。
阿祝有些哀愁地皱了皱眉,还是说道:
“被你杀了的那个大司命,他身上有梦海天劫的劫衍。
天可怜见,他到死都以这件事为使命。
眼看自己没命活了,便把一半劫衍注入你的剑身,而另一半嘛……”
祁川手心发凉,颤声问道:
“另一半……是在……?”
“对,”阿祝斜斜地一笑,“你猜对了,注入了另一半劫衍的红鸾星,就在你心上人的眼睛里。”
祁川一下竟没有站稳,往后退了一步。
记忆在闪回。
她身穿的落霞嫁衣,她注意到自己的凰目珠中是不是多了什么。
她问回恒之术是不是能给自己疗伤,她抱怨她的嫁妆竟然是一家神兵行。
她戴上水麟珠,轻轻腾起柔雾。
她送给自己的雪焰钩,还佩在腰上。
玄尊寿宴上,她掩饰不住的目光。
以为要另嫁他人时,她梨花带雨的泪。
还有……第一次相见便令他魂不守舍的,她眼里赤金色的光。
“我没有必要骗你,”阿祝道,“你喜欢谁,不喜欢谁,我真的不在意。但如果梦海天劫发生,我便不知到哪里去找我要的东西。”
她要找的是什么,对附禺,她懒得解释。自己是他血契之主,这一句话,难道还不够吗?
“所以,我和月儿,我们会相遇,我会倾心与她,都是因为……”
“都是因为,你们两个只是承载劫衍的躯壳。”
……
那天的碧昆海,是可怖的死域。
阿祝觉得真新鲜,她的神兵化成了人形,竟也真的学着对情爱上了瘾。
她就那么看着他将整个碧昆海搅成了滔天的冰池,海底震裂,岩浆喷涌,五彩皆褪为黑白。
她早就看不惯他那温温柔柔的样子,不似真身那样凶煞嗜血。
这才像话嘛。
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有趣的场面了,阿祝想,战佛把他造的好似一个寻常的凡人,也会生气,也会发泄。
有趣。
也是,没有什么比知道自己这个生造之物,竟然有幸倾尽这仅有的一世去爱一个人,但却发现自己与她靠近,完完全全只是为了成就一场早已布下的陷阱,更生不如死吧。
看不到她,触不到她,会怕。
原来是因为……
自己与她,只是触发一场天劫的机器。
“不,”祁川睁开血红的眼睛,“她不是死囚,也绝不应该为了我终生为囚!”
“够了!”
阿祝飞上狂舞着雪澜冰涛的半空,展开修长的双臂,将浑天结界内目之所及的一切包围成一个卷曲的时空,冰海与黑砂糅合在一起,吞噬了化为尘埃的生灵。
魔尊的眼前耳边,出现了绝对的虚无。
而当她将手中的时空再次释放时,碧海青天,轻吻白沙滩的细细波涛,银光粼粼的鱼群,都各自回到了碧昆海最初的样子。
还有……仍是红着双眼,精疲力竭的北战神。
好在,他终于平静了下来。
“她不是你说的死囚。”他说。
阿祝明白了。
“你,愿意为她重归剑身?”
“对。”
如果附禺结束这一世,永远变回剑身,让阿祝将剑中的那一半劫衍取出,那梦海天劫的两半劫衍也就无法相合了——
直到阿祝找全了她想要的东西,愿意让它们相合的时候。
阿祝默默地望着她的附禺剑,点了点头。
对于如何做成这件事,她心里有个模糊的答案。
战佛,大自在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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