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大学,江诗涵逐渐适应这里的一切,独立自理能力也非昔日可比。林洁也即宽心,之后探视频次逐渐渐少。然到大二下学期,林洁来校的频次又突然密起来,似别有企图。
江诗涵不解,“我在学校上的好好的,你最近跑这么勤干嘛呢。”
“来学校当然是来看侬,我女儿白养了,也不知道心疼姆妈。”
数次往返之后,林洁图穷匕见,将计划和盘托出。
“涵涵,姆妈跟侬讲桩事体。”
江诗涵还在一旁整理今天的作业和明天要上课的教科书。
“是这样讲,姆妈已经帮侬寻好了出路,这个学校虽然与我们期待的学校有差距,但好在这个学校有个交换生政策,成就优秀的学生可以在本校读完两年后,到有合作关系的德国XX大学培养两年。”
“什么没头没脑的,你们在做决定之前,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意见呢,”诗涵白了一眼。
“所以现在不是寻侬商量嘛,本来也没这个资格,因为必须是成绩特别好,语言方面又有比较好的基础,综合能力又比较强的学生才有这个机会。”
诗涵并不理会。
“但是呢,大学里你的表现还不错,三个条件都还算符合。侬高中的成绩不算特别的,但大学你的成绩一直不错,达到了学校的要求,而且你的英语一直有优势,加上其他社团之类的综合表现,经辅导员和学校的讨论推荐,已经同意了。”
“还有呢,这个名额是半自费,竞争的人相对也少,所以我只是顺水推舟,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
“你们这此人怎么老是喜欢安排别人的生活,一过来就跟我说要去,我是块砖是吧,想往哪里扔就往哪里扔。”
“涵涵,侬勿要这样想,瞒着你和学校谈这些事情是我们的不对,但这次是真得为你好,姆妈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不要辜负姆妈的一片好心。”
“你们不要再说了,我没考虑过这些事,我在学校学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凭空生出这样一件事呢,你们太不尊重我了。”
“涵涵,你听我仔细说,这些事情我跟侬阿爸都是认真考虑过的。”
“勿要再讲了,我自有自的想法。”
林洁吃了个橡皮钉子,忿忿不平地走了。林洁回到上海,立马把江建明从学校喊回来,一通无名火发得老江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啥事体啊,吃火药了,就不能好好讲上海话。”
“还不是你宝贝囡囡的事,从小到大,把伊惯瓦塌了。”
“哪能又怪到吾身上了。”
“我跟学校打听好了,要把伊送到外国去留学。嘎好的一桩事体,伊就是勿同意。”
林洁说清楚经过,江建明也是怪林洁独断专行,都不和伊商量,提前做好心里准备,怪不得诗涵起跳。
不过江建明也理解林洁的想法,这桩机会难得,算是弥补了以前的缺憾。
林洁顺竿子往上爬,给他下达任务,不把女儿送到国外,自己就死给她看,这一哭二闹三上吊,江建明也只能赶鸭子上架,去撞这铁壁南墙。
林洁又回了一趟学校,再次苦口婆心想劝女儿。
“原本我是很担心你没有在外独立生活过,不具备自理能力,但这两年来,看到你已经慢慢学会了独立,姆妈我心里阿有了底。”
“学费上的事也不用担心,我们家庭条件呢,虽不算是富有,但靠着动迁分的四套房子,总归供你留学还是没有问题的。你去国外,我也会尽量找时间看望。”
“姆妈,你不要多说了,我想去我自家会考虑的,不需要你操心。”
“囡囡,侬勿要赌气,德国学校那边的情况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德国呢,虽然不是什么热门的留学地方,但是素质是不错的,我曾经也和你爸去过,总觉得这是一个好的选择。当初你没考上别地的大学,非要来到这里,是爸妈的不好。”
“你们的意思是,我考这个大学始终就是个错误,丢你们的脸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人长大了不是由着自己的性子乱来,也要听听爸妈的意见啊,”
“好了,妈你先回去。”
江诗涵直接把宿舍门关了,林洁再次攒了一肚子的火回去,回来又是一通抱怨,一脚把江建明踹回女儿的大学,让他去碰这个钢钉。
如果是别的地方,江建明或许还可以心平气和的来做个说客,但这片地方是江建明的伤心地。江建明重新走上这片土地,感慨万千,毕竟是曾经付出过青春与热血的地方,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忘却呢。
心结一旦筑成,可没有那么容易解开。之前江建明还参加了上海知青插队落户在内地的同学会,在这个大型的怀旧现场,一些老同学仍然止不住情绪泛滥。纷纷开始了回忆过去的一切,这是他们菜同经历的青春记忆,比如一起在田间劳作,一起建造学校,一起修建水库。
这些记忆,有苦难,蹉跎岁月,悔恨终生者亦不在少数,江建明就是如此,失去了原本正常上大学的机会,奉献了整个青春,有些同志甚至长眠在插队时的农村。
不过面对这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往事,许多人还是说,过去的终将要过去,向前看,江建明思来想去,自己也已快退休,难道要一直带着这段心结到坟墓里?
在涵涵长大前,江建明无法开口,自小以来,林洁唱红脸,他唱白脸,无论是劝解还是说狠话,他都心太软,他还希望女儿能自己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
“涵涵啊,你也知道,爸爸平时都不怎么管你,希望你顺其自然,过得开心就好了,你母亲那些做法我也不同意,人生之中不得意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你也要豁达一点,多思索一些,不要老想着和长辈赌气。”
“俗语说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可与人言者二三,不要觉得爸爸悲观,”
“我没有赌气,其实我也有在考虑这些事,只是妈的做法太不把我当人了,从小到大都不顾及我的感受。”
可在这个城市呆了两天,一些过往的记忆重新浮现之时,他终于难以自控,
“我今天不是来劝你同意留学的,只是说一个故事,一个你爸爸的故事,过去没说,我怕你接受不了,这种事情不光彩。”
“但今朝,我还是想说出来,我之前没有陪你们母女来到学校是有原因的,因为这个地方是我的伤心地,是我的罪孽让这块土地蒙受了冤屈,造成了不好的影响。这次不光是为了看你,更是实现我的一个心愿。”
江诗涵一脸懵懂,不知道父亲还经历了这样的事情。
“爸爸把这些故事、经历都告诉你吧,本来我也不想说。现在说出来,心里也放下了,爸爸已经是要退休的年纪,之前经过你妈一闹,更是不可能在单位顺利干到退休了,所以呢名义上还在学校,实际呢基本等于内退,以后也就养养花,遛遛狗,做个退休老大爷了。”
“你知道我以前插队落户当过知青,而插队落户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只有一百多公里。以前的事我原本我想彻底忘记,没想到人生因缘际会,让你又来到我以前呆过的这个地方。”
“事情最早要从我上高中那会儿说起,当前我与你大伯和姑姑三个,正好赶上知青上山下乡,根据当时的政策,三人之间必须至少去一个,你大伯江建华最大,刚读完高中,大学已经被录取了,都到学校报到了,按当时的政策,他晚一点就要被安排去插队,他是十足的幸运儿。我们后面几届的初中高中生都被同时要求毕业,俗称老三届,最后读高二的我就被安排来了这里插队。”
“还有你小姑江美薇呢,年龄最小,是唯一的女儿,她还读初中,理论上来说,你小姑也是要去的,但一是大儿子上大学,二是我走了,父母身边没人照顾,找了个理由就拖着没去,后来托关系,想办法,又有文艺特长就出去做了文艺兵,躲开了插队的事情。”
“我当时从上海搭乘火车来到了这个偏远落后的地方,就是这里的X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建设好农村,可谁都知道,到这个地方离大学门越来越远。”
“到了这里,世界完全是另外一番样子的,跟城里不能相提并论。我们当时一批知青下放到这个地方,总共是九个人,我年龄最小,生活经验最少,处处受人家欺负。同住一起的还有另外四个男知青,茅草屋常年漏水,冬天一没暖气,二缺炭火,家里带的衣服棉袄也没法支撑,冬天冷到瑟瑟发抖。当时一起的同伴出身成分差,被处处刁难,第二年就染上病,死在那里。”
“好在我家庭成分算是工人出身,所以没有被针对,但我当时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笨手笨脚的,什么农活也不会干,大队书记是个不怎么讲情面的人,一开始叫我去喂猪,我不太会。看到猪要拱我,吓得把猪潲水都给打翻了。”
“然后分配到的水库上去和一帮农民兄弟,水库上土,我只能挑比较少的,担了两个月,全身都是磨出来的水泡子,正常赚工分我连饭都吃不起,就跟快饿死一样。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大队书记的女儿帮了我一把。”
“她其实是一个特别善良又可爱的女孩,有着大自然的天真与纯洁,那么活泼,那么清新,她更是我的救命恩人一样。特别照顾我,从家里偷偷带吃的给我,算工分时,说服他爸给我们的屋子翻修,处处为我求情,我在心里起初也是感激她的。”
“后来又是帮我干活,又是给我送饭送菜,也不避讳,她的心意我也渐渐明白。虽然当时有些知青和村里的姑娘产生了情感,结了婚生了孩子,但我却不想和她结合,因为我还想有一天离开村子,去上大学,那里才是我向往的地方。”
“那时候我比较欢喜看书,那时也小,也不像现在这个时代,不知道什么爱情。她在对我看书这件事上尤其不能理解,看到我在偷偷看书,她会说,都这个时候了,还看什么书呢,先管好自己吧,就这些事情,我隐隐感到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是她不好,只是趣味不合。”
“可是时间越长,我受她恩情越来越重,就越是犹豫不定,后来我屈服了,所以两个人选择了在一起。她也想劝说让我不要再考大学的这些事情,和她好好过日子,也就有了我们的孩子。可我内心里的渴望始终都在的,只要政策变了,我就还会努力去考大学。另外一方面我也始终想回到上海,不想一辈子当个农民。”
“许多知青也借着各种理由返乡,我则因为高考恢复,重新有了考大学的机会。而不幸的是,他的爸爸一度进了监狱,我没顾虑他们,偷偷跑出来参加高考。”
“这样,她就不理解,认为我是落井下石,忘恩负义,要跟我断绝关系,事情一直闹下去,第一次高考我也没考上,后来感情破裂。这种矛盾越来越大,她在我考大学,回沪办户口的时候都各种阻挠。虽然我知道她想把我留在那里,但一切的爱都扭曲成恨,我们之间就没有了往日的恩情,变成了互相的猜忌与憎恨。”
“最后我还是兜兜转转回到了上海,但因为各种耽搁,最终我也没上成大学。虽然后来国家推出自学成人高考,我也有了个大学文凭,但我的青春也逝去了,理想也破灭了。碰到你妈,就像是理想幻灭后屈从现实一样的苟合,感情是没有的。所以我们两人相处之后,还是因为性情观念上的原因,一直不合。可我已经向现实屈服,将这段婚姻维持了下去,直到我快四十岁,才有了你。后来我们的这种持续不断的家庭冲突,就是那段过去造成的孽债。”
“这件事情后来我回想,既不怪你妈,也不怪她,是我的错,我应该要为过去的事情犯下来的错而赎罪。以前是觉得自己没脸去见她们,我没尽到父亲的责任。对于你,我也欠你很多,是因为我的罪过,没有给你一个完整而幸福的家庭。”
“后来,你没有选择上海本地的学校,而选择了这个地方,就觉得冥冥之中是对我过去的一种回应。好像有一种宿命在牵绊着我,上一代人的罪孽,最终让你们来承受一样。不过女儿你不要因此这件事,认为大学的选择就是错误的,我始终尊重你的意见,现在我也没想对你说什么,只是听从你内心的真实选择。你选不选择留学,爸爸都支持,只是希望你认真思考,倾听内心的真实想法。”
江建明离开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样一个时间选择把过去的事情说出来是对是错,但他的内心已经坚定了要做一件事,去看池丽母子,算是一种赎罪。“我离开的时候孩子还很小,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他内心再度陷入了深深的悔恨,过去的往事一件件,一桩桩,即使痛彻心扉,即使成为一种恐惧,他也要学会越过它,走出这段阴影。”
诗涵的这夜同样无眠,如果不是从父亲的口里亲口说出来,他根本不敢相信这样一个故事,就像一部苦情电视剧一样,而这种事情就发生在她家里。像一个平地惊雷,将她的生活开辟了一个新的空间。这些天她也在想留学这件事情,虽然初始有些抵触,但在内心里也已经慢慢认同了留学这件事。对于建筑设计这个专业来说,当初她的选择确实有些赌气的意味,但进入大学学习的这段时间,她对于建筑逐渐产生了兴趣。对于这门虽然有时枯燥,但有时近于艺术的创造的学科,有时就像诗歌,她想拥有真正创造建筑美的能力。虽然建筑本身是钢筋水泥这些看似没有生命的材料,但却能将期赋予生命、赐予灵魂。要走上这条路,更广阔的视野,更深层次的设计基础、更长时间的磨练才能得到。
但在做这一切之前,她要完成一件事,陪父亲共同面对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这个错误,虽然有个人的因素,但或许更多的原因在于那个时代。她或许不能完全理解,但在内心里,她觉得父亲需要她的支持。要告别过往,需要怎样的勇气。
过了这难熬的一天,江诗涵来到了宾馆的门口,“爸,我有个想法,就是和你一起去见那对母子,我想你的内心也是想去见他们的。”
江建明异常惊诧,他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如此坚韧,比他想象的要坚强许多。
“谢谢,涵涵,有你陪,爸爸不会再害怕了。”
他们驱车百公里逐渐靠近了曾经的乡村,如果不是有现代化的地图,他或许要找很久才能找到,毕竟一切已面目全非。
路上,父亲说,“其实我开始也不想你跟着我去,我尚且不能面对他们母子,你要如何去面对他们呢,这是我们上一代的事情,不该由你来承受。现在我想通了,过去一代犯过的错误,只有让你们这一代也能了解到,体会到,才能避免同样的错误,走向同一条泥沼。”
可寻找过往的道路绝不会一帆风顺。江建明驱车来到,这个已经天翻地覆的村子,大部分的村庄旧景都已不在,原有的村委会和大队已不知去向。在村头的几户人家问了问,当年有个大队书记及其女儿池丽一家到哪里去了,可当年的一代活着的人要么年纪太大,要么当时很年轻已经忘却了这件事,所以都摇摇头。
他们又找到了当年的小学,好在还在原址,里面的一乡村教师,也是自己作为当年的知青所教过的一个学生,她还留在这个学校。
一时喜从天降,“你是当年的沈月英?”
“那你是当年的江建明老师吧,”
“是的,我忘不了你们,其实我也忘不了你,”
“你是当时我们学校的几个老师之一,虽然你只上过很短时间的课,但你一直有种独特的气质,高雅像个诗人一样。”
“我这次只想找回当年的池丽母子,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你说的这户人家已经不在此地住了,自从你离开这里回到上海后,他们就搬家了。”
“还能找到吗?”
“可以的,我托几个相熟的人问一问,应该会找到的。”
小沈就托人去找当年的一些旧友,多方打探,很快就有了消息。
可当江建明终于见到了那个满脸沧桑的池丽,那个鲜活明亮的野花,如今却已经被摧残得不成样子。从她熟人的嘴里,他了解了之后发生的一切。因为风潮转向,池父在过去干过的事情被追溯进了监牢,不久就郁郁而终。池丽因为江建明的离去精神受了很大刺激,性子也变得很偏激,独身抚养孩子的过程中,经常打骂。后来孩子长到十一岁,在一次母子之间的争吵中,不小心摔下一道石坑死了,她也变得疯癫起来,曾被送进精神病院,后来治好了一点就又被送回来了。
池丽的固执和烈火一样的性格江建明也是知道的,所以即使她遇到怎样的人生灾祸,也不可能再向自己所恨的人求助。
池丽看到他时,眼里燃起了一个火星,像是要说着什么,可这火星很快又熄灭了,池丽又回到毫无生气的状态。她像一棵枯木,看似挺立着,但已抽离了生气和灵魂。
江建明已经看不下去,转头出了屋外。他已心碎,不知道自己当年犯下的错误,造成了无法挽救的后果,之后几天都陷入自责的泥沼,内心挣扎徘徊,始终走不出来。
诗涵全力劝解,在这一路探访的过程中,逐渐理解父亲。这些年来,父亲一直是一种看似人淡如菊,实则郁郁寡欢的状态,这其中的原委她一直无法探寻,如今一切都恍然大悟。
“阿爸,与其说是个人的原因,不如说是时代造成的苦难,身处其中的人谁确保一定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呢,你不要过度自责。”
“但因为我的过失,造成如今这样无法挽回的后果,这都是我曾经犯下的错啊。如今我做什么都无力补偿。”
“爸,你也要学会放下,你还可以为这地方受难的人做一些其他事情,也算是间接的偿还。”
思来想去,江建明准备发起当年的知青,一起捐一所希望学校,做一个小小的补偿。
诗涵点头同意,欣慰地对江建明说,“就让这一切的故事画上句号吧,以一个温暖的的结局,爸我支持你。”
“爸也想通了,从此我们都往前看,让这样的苦难永远地埋葬到这片土地之下吧。”
“爸,我也告诉你一个决定,我同意去德国留学了,这不是草率的决定,更不是一种屈服,这是我自己深思熟虑的结果,现在要想的,是我到那边,爸爸会不会想我了。”
江建明笑了笑,“你还担心我们,我还怕你翅膀没长硬,到那边哭鼻子,要找爸爸妈妈呢。”
“阿爸你可太看不起你女儿了,你女儿现在可是独行侠士,可以一个人走遍天下都不怕的那种,更何况现在信息发达,可以视频聊天,你们在国内也可以天天看到我了。”
“是啊,我的女儿长大了。你妈的心思我也明白,在我们家,因为过去的一些事情,你的起点比不上别人,但我始终认为,我的女儿一点不比别人差,爸爸等你学成归来。”
两人身后的夕阳灿烂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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