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星子稀疏，无风无月，春蝉叫声悠长。
云素居今晚点了灯，许辞坐在大槐树下的秋千上，借光翻看着旧时的书。
书上口诀功法大多晦涩难懂，许辞有不解的地方都用朱笔留了记号，方便之后复阅。
如今细看，每一处都有铁画银钩的小字批注，无声回应着她当时的无知。
许辞放下书，足尖点地，秋千轻轻荡起，裙裾微扬。
她仰头看着树冠，想起曾几何时，有个人很喜欢坐在树上，目光长久落在她身上。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我只是你赶路时衣袖不慎拂过的花。你要知道，花会凋谢枯萎，她有自己的归宿。长路漫漫，你得快点往前走。
你不该摘下她，因为你不是一个会照顾花的人，花的刺也会扎伤你的手。
连孩子都知道，疼了要松手。
卫瑾瑜是个笨蛋，许辞慢慢走回房间，乐观地想，兴许他压根儿不会疼。
她假传魔界少主，逼得各路人追查卫瑾瑜踪迹，仅从无方到翀影三天两夜，他们就遇到了数波来自魔界的刺杀。
她牵着陆铮冷眼旁观，看他杀人不见血，看他布局算计。
他只是眉间带着倦意说了一句：“小海棠，你对旁人都那么好，为何独独苛责我？”
许辞沉默良久，望着他的眼睛道：“那你又为何一直叫我小海棠？”
她一直以来小心翼翼藏好的卑劣面显露在他眼前。
他永远高高在上，不曾低头看她，而她讨厌仰视，讨厌被管束，讨厌追在他身后。
许辞听见自己轻轻的声音：“卫瑾瑜，我叫许辞，阿娘说，取自辞别旧岁，迎接新生之意。”
所以我抛却所有晦暗过往，奔赴光亮的将来。
她终于沉沉睡去，无人入梦来。
第二日，许辞起了个大早，将自己关在书房画符，直到手腕酸麻不止才出去。
云素居院墙爬满了粉白的蔷薇花，兔子在花下酣睡。
俞北正巧要去长安办事，路过云素居，许辞便托他将桑叶草带给陆铮，并随信一封。
“小师叔，你和陆世子关系何时这般交好了？”
许辞一边浇花，一边道：“我欠他的，可能要很久很久才能还清了。”
俞北走后，许辞在兰聿晨时喂鱼午放鸢，倒是偷得浮生几日闲。
越十九不知从哪找来一堆新鲜有趣的玩意儿，尽数搬进云素居，拉着十八师弟和许辞一起玩儿。
俞南体内还有傀儡线未根除干净，宋元子打算让他去昆仑拜见容珩，找昆仑医修祝宴看看。
许辞换了兰聿的道袍，同宋元子道：“我也要去昆仑，可以与俞南一道走。”
宋元子难得正经，挖了一坛藏得严实的梨花醉，摆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小师妹，多亏有你，俞南和他这些师弟才能捡回一条命。来，我敬你！”
许辞浅抿一口，酒味清淡，梨花香幽幽。
“您不怪他吗？”
宋元子嘿嘿一笑，拍拍自己的酒葫芦道：“有时候你的眼睛和耳朵会欺骗你，你要学会在迷雾里用心去看。善恶与黑白的界限从来都不分明，我们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游走在中间地带，一念能成佛，亦能成魔。”
兰聿有了卫昭随手给的天材地宝，灵丹供给终于充足起来，弟子们的佩剑也换了更高阶的灵剑，前段时日灵界谣言满天飞的时候，唯独兰聿置身事外。
宋元子投桃报李，支援翀影时有心放水，让俞北他们几个随便打打就跑。
他收回思绪，接着说道：“不管如何，你永远是兰聿的小师叔。”
这话的分量极重，即使之后许辞和卫昭被人查出有关联，兰聿也会护住她。
“我明白了。”
……
城外的林子里。
俞北看着眼前拦路的青衣少女，第一反应竟然是四处看看有没有别人。
元珂叉腰问他：“你乱看什么啊，东西交出来！”
俞北确定卫昭没来，扯出一个自认为亲切的笑容，“按辈分，我得叫您一声太姑奶奶吧。魔尊殿下眼睛好点儿了吗？”
俞南俞北的娘出身元家旁系，因为体质特殊被送给灵界某宗门长老做炉鼎，逃跑的路上撞上了他们的爹，一个卖大力丸的穷书生。
天地为媒，缔结良缘。
元家在翀影城地下拿活人制傀儡的消息便是夫妻二人拼死送出的。
元珂拿出两个灵蕴果，丢了一个给俞北，“那几个老不死的，偷拿元烨的方子瞎弄，幸好蠢钝如猪看岔了，不然俞南可就救不了了。”
俞北附和：“哎，是，我哥命大。师父说，经此一劫，日后必定顺遂。”
元珂点点头，朝俞北招手，等他走过来做贼似的悄声说：“我怀疑啊，卫昭要死啦！”
俞北吓得浑身一震，“太……太姑奶奶，这不会吧。魔界缺药还是缺医，我给殿下找去。”
元珂眯着眼慢慢摇头，肯定地说：“他那是心病。真的，以前他老骂我，现在都不搭理我了。成天穿得像个奔丧的，在浮安宫里种树，种一棵死一片儿。”
“啊，这”，俞北不大明白，“怎么能死一片呢？”
元珂饱满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你好笨哦。”
俞北语塞。
“当然是因为卫昭烧死的咯，他觉得不是自己的问题，是树的问题。”
如今的浮安宫，是光秃秃的，卫昭连一根草都不允许出现。
元珂看看日头，再度伸手，“我得回去啦，你快把那个谁给你的东西都交给我。”
俞北突然福至心灵，也学着元珂压低了声音，“是小师叔给我的？”
元珂点头，严肃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过任务了，你不许给我搞砸啦。”
“我小师叔给了我一株桑叶草，治眼睛有奇效，还有一封信。”
俞北试着揣摩了一下卫昭的心思，“那……我给您桑叶草？”
元珂回忆临走前卫昭的原话。
他说：“我全都要。”
于是元珂跳到石头上，居高临下地对俞北说：“虽然他的眼睛早就好了，但是，我全都要！”
魔界中人，就是这么不讲道理，让俞北知道什么叫江湖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