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暮色降临人间，厚重的云层低低的在天边，雪花在风中飘舞回旋。古道上野草蔓蔓，马车走得不急不缓。
驾车的远远瞧着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在这样严寒的天里竟只着两件青色单衣，长发用竹枝挽成一个松松垮垮的发髻。
扬鞭时，姑娘白玉般的皓腕在轻纱中若隐若现。
“狗贼卫昭，丧尽天良！居然让人家出来赶车，气死我了！”
风雪迷人眼，一片白茫茫里看不清前路，元珂索性将马鞭丢到一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凉透的酥饼塞进嘴里。
凝固的馅料和面皮冻成一团，硬邦邦的，味道并不好。但元珂一向不在意这些，吃得津津有味。
因为吃得有些急，她突然被噎住。
“哎呀，噎死了，噎死了，我酒呢？”
元珂一手抚着胸口，一手去摸她的十方酒葫芦。
一只晶莹剔透的青玉酒葫芦从车内丢出来，刚好砸在元珂头上，疼得她哎哟一声。
“吵死了。”
元珂翻了个白眼，倒是没再说话，只利落地拔开酒塞，咕嘟咕嘟几口清酒灌入喉，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她靠在车轸上，在呜咽的风声中仔细辨认自己微弱的心跳声。
傀儡是没有心的，如今在她心口处活蹦乱跳的不过是归墟里的一颗永生珠。
卫昭的这颗宝贵珠子在她十六岁时定住了她将散的神魂，让她得以继续浑浑噩噩地活在喧嚣尘世。
元珂常年和各种毒药打交道，早就百毒不侵了，连兰因絮果也只能让她出现幻觉。
人间界灵气稀薄，但是岛上的那个阵法运转需要生生不息的灵气，她便以自身作为容器，阵法从她身上抽取生机。
直到有一天，心口的永生珠开始出现裂纹，这具傀儡身子也日渐虚弱。
元珂又喝了一口酒，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出神。
她骗了卫昭，害得他为她回浮安宫取药被伤，还中了极乐道妙音那个老女人的蛊毒。
她是一个累赘，以前拖累元烨，后来麻烦卫昭。
永生珠裂开的声音很轻，元珂轻轻眨了眨雾蒙蒙的眼睛，彷佛看见莹润的珠子上遍布细碎的纹路。
她可能，等不到元烨了。
马车内，厚重的水沉香缭绕，呼吸间总让人想起庄严庙宇里供奉的诸天神佛。
卫昭倚在松软的织锦引枕上，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黄澄澄的小柚子。
柚子的清香稍稍驱散了点倦意，许辞指腹按压在太阳穴上，慢慢清醒了些。
“我睡了多久？”
“半个时辰，吃柚子么？”
许辞摇头，挽袖用香匙拨弄着炉中堆积的香灰，眉眼低垂，神情专注。
卫瑾瑜手腕的伤口久久不愈，从兰聿带出来的灵药也不见效，所以他们才会仓促上路，赶往无方城。
无方城中有长生阁，早前放出消息说十二月初一会拍卖碧落枝，在九洲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一万年前神界陨落，碧落树被四十九道天雷劈成焦木，只剩下几截幸免遇难的树枝，流落九洲大地。
《医经》有云：“碧落枝，远忧思，轻身益气，不老延年，可解世间奇毒。”
许辞纤长的眼睫掩住眸中深思，眼下卫瑾瑜不能动用灵力，元珂脑子又不灵光，正是伺机逃脱的好时机。
今年江南的柚子格外甜，汁水充足，卫昭慢悠悠地挑了一瓣放进嘴里，一面饶有兴味地盯着许辞看，眸中笑意一闪而过。
小姑娘总是要吃了亏才会长记性的。
“燕归十九式练得如何了？”
卫昭闲来经常抽问许辞课业，答得结果不令他满意便要受罚。
但也只是驱使她端茶倒水之类的，算是他的一种消遣。
许辞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轻瞥了卫昭一眼，道：“不如何，花里胡哨的，与之前的剑法相差太大了。”
卫昭轻笑道：“兰陵陆氏的第一代家主当年上巳节出门踏青访友，结果友人远游，将要离去时抬头见一只燕子飞回檐下，有所感，于梦中自创剑招十九式，名为燕归。”
“这种传闻你也信？”
“谁说是传闻了？”
许辞合上香炉盖子，转头疑问道：“居然是真的？那这位家主确实是个奇才。”
卫昭打趣她道：“明明是我临时瞎编的。”
就知道这厮满口没一句真话！
许辞没心思搭理他，丢下一句“我去看看元姐姐”就掀了帘子出去。
凛冽的寒风裹着雪粒争先恐后灌入鼻腔，冷得许辞一瞬发懵。
她默默运转体内灵力游走经脉御寒，才稍微好受些。
“喝酒吗？”
元珂把十方酒葫芦伸到许辞眼前，鬓边的白花迎风巍然不动。
许辞挨着她坐下，接过酒葫芦打量。
“你别看它只有我手掌大小，可能装了，以前老周还拿它装过弱水……哎哟，你再打我试试！”
元珂捂着后脑勺回头怒吼。
然后一块温热的红豆糕刚好打在她脸上，碎渣纷纷扬扬撒了一圈。
元珂抹了把脸，将红豆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骂道：“骄奢淫逸，死后是要入畜生道的，哼。”
许辞眸光微动，弱水……是昆仑与魔界的分界线。
嘶，她早就觉得卫瑾瑜这厮是邪魔外道，平素的仙风道骨都是装出来的。
一百年前魔尊下落不明，魔界四分五裂，动荡数年，至今还不时有内乱发生，以致很多魔族外逃，隐居人妖两界。
卫瑾瑜会不会就是其中之一呢。
天光将尽，视野所及皆是昏暗，马车前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即使许辞以灵力护体，手心仍旧一片冰凉。
“奇怪……无方城四面环山，应该比别处要暖和才对，怎么越走越冷？”
天地寂静无声，一丝不妙涌上许辞心头。
元珂勒停了马车，和许辞对视一眼，突然小声道：“我们不会是迷路了吧？”
许辞站起身，目视前方，双手结莲花印，飞快念了段极拗口的咒语。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六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受持万遍，身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忘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急急如律令！”
霎时，十寸之内皆明如白昼，迷雾尽散。
此处杂草丛生，阴风阵阵，白骨累累，四处皆是无名的墓碑，散乱的草席。
暴露在亮光里的黑乌鸦大叫着飞入林中，一声更比一声凄厉。
这里，是连盗墓者都不屑踏足的乱葬岗。
元珂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抱着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
许辞只能感慨于她的天赋异禀，毕竟能把马车赶到半山处的乱葬岗，她算是天下头一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