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很快暗下来,乌云遮月,四下漆黑不能视物。又有阴风阵阵,满山树影憧憧。
“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他回来了。”
说话的是一个妙龄女子,冰肌玉骨,仪容韶秀,穿一身云霞似的轻纱羽衣。
俞南皱眉道:“纵使师叔祖就是当年的世子转世,过了奈何桥饮满孟婆汤,前程往事皆一笔勾销,花妖,你莫要再执迷不悟,自寻死路。”
“就是,人妖有别,师叔祖何等光风霁月的人物,岂会自甘堕落……”
俞北的话戛然而止。
一根玉白长钉扎在他的掌心,疼得他五指不由自主蜷缩,闷哼出声。
玲珑双指拈着长钉缓缓转动,丝丝入骨寒意从俞北伤口处钻进去,他脸上顷刻便没了血色。
“花妖,你放开我师弟,冲我来!”
俞南怒吼,但他全身被藤曼紧紧缚住绑住树干上,半点动弹不得。
“嘘,小点儿声”,玲珑轻笑,“不要急呀,一会儿就轮到你了,呵呵。”
许辞藏在一棵三人环抱的大树后,右手持剑,左手抓着几颗石子。
她方才仔细看过,十七名兰聿弟子都在这儿了,每两人绑在一棵树上,手腕皆被割开小口放血。
除了俞南俞北两兄弟意识还算清醒,其他人都已经昏迷了。
不能再拖了,若是等卫瑾瑜和宋元子赶来,只怕他们尸体都已经凉透了。
许辞闭了闭眼,这花妖少说也有几百年道行,她冲出去是送死吗?
可是……
总是拿糖哄她笑的俞南受伤最重,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
喜欢捉弄同门的俞北其实最讲义气,每次卫瑾瑜罚她的时候都会站出来,虽然并没有什么用。
……
还有在她悲伤难过时为她捉了很多萤火虫的十八师弟。
她知道自己这点修为在花妖面前不值一提,可是,她还是想试试。
螳臂当车,不是不自量力,而是明知不可为仍为之。
许辞将灵力注入石子,朝花妖的方向用力掷出去。
玲珑反应极快,旋身向右侧避开。
乌云此时突然散开,清凌凌的月光照亮大地,一个小姑娘持剑飞身刺向玲珑。
许辞算准的时机恰好,玲珑被刺伤左臂,她右手一掌打过去,许辞躲闪不及,硬生生和她对了一掌。
许辞后退几步,不动神色咽下口中腥甜,持剑胸前,左手却在衣袖的遮掩下微微颤抖。
“小师叔!别管我们,您快跑啊!”
俞南神色焦急,环顾四周也没发现别人,知道许辞是一个人单枪匹马来的,急得强行运转灵力想要挣脱,反倒呕出一口鲜血。
玲珑借着月色上下打量许辞,目光如有实质,冰冷怨毒。
“你就是他收的徒弟啊,你说我要是把你的皮扒下来送给他,他会不会欢喜?”
许辞笑容清浅,“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前世他会不顾你们之间的情意,联合别人亡了你的国家么?”
玲珑微怔,旋即冷声道:“贪图权力罢了。”
“他终其一生,身不由己,求而不得”,许辞目光哀戚,提剑的右手无力垂下,“我还记得他娶我那日,十里红妆,凤冠霞帔。”
这下就连原本有些浑噩的俞北都忍不住抬头,小师叔魔怔了吗,在说什么啊。
小姑娘道袍衣袂飘飘,眉心一点朱砂,眼中水光盈盈,可以想见长大以后该是怎样的绝色。
玲珑轻声问道:“你说……他后来娶了你?”
“旁人都劝我,世子并非良配,他既已负了帝姬,来日必会负我。京都下了三日的大雪,我也在雪中跪了三日,终于换得父皇母后点头答应。”
“我欢喜极了,以为此后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可新婚之夜,我在房中等了一夜,也没等到他。”
“他既然娶了你,又何必如此冷落?”
许辞眨眨眼睛,眼眶渐渐泛红,一颗泪珠安静地滑落。
她笑得凄凉,“是啊,他三书六礼聘我为妻,何必呢。你可知,每年野蔷薇开花的时节,他都会来不归山,拜祭故人?”
“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啊!他心里却放着别人,活人居然争不过死人,多可笑。”
玲珑上前一步,定定看着许辞的眼睛,“他心里若有我,又为何要使我国破家亡,逼我自尽于此!”
许辞眉心一跳,帝姬竟然是被世子逼死的,那她又是怎么变成花妖的?除了神界与天地同寿,其余五界皆入轮回,又以人间界寿数最短,不过百年。
修仙之路艰难险阻,所以常有心术不正的人用邪术入妖魔道。
《九洲志异》记载,人要想转化为妖,便要逆天而行,所需代价极大。帝姬,是怎么做到的?
她继续编着故事,不着痕迹地向俞北的方向挪动。
“他父亲宠妾灭妻,让他九岁为质,远离故土,而他回国后更是举步维艰。你只知道他负了你,却不知道他母亲自缢于他面前,逼他选择放弃你。”
“是,他逼死了你,可你不知道他散尽家财,只为求一张方子,甚至为了其中一味药求娶我。”
玲珑怒道:“荒谬!我自幼从师于大国师,师父说我命中该有此劫,他在不归山布下血祭阵法,国破时正是我涅盘重生之机。”
原来她是以血为祭,以故国怨气为引,抛却肉身入的妖道。
许辞心下了然,眸光流转,哽咽道:“你真以为逆天而行这么容易么,若不是他替你受了天道反噬之苦,你如今保不齐还只是一株不会化形的蔷薇!”
“都是痴人。你走后十年,他葬于不归山,终于可以长长久久地陪着你。”
“这段众人传说的故事里,我是连姓名都不详的配角。”
玲珑手中长钉哗啦一声全部掉落在地上。
“啧,小海棠,原来你前世对我如此情深啊。”
夜色无边,他御风而来,长身玉立,眉眼含笑,风华无双。
许辞随手擦拭干净眼泪,淡淡道:“你再晚一步,我能把你这世也安排妥当。”
玲珑现在哪还不明白,自己是被小姑娘耍了,她长袖一拂,数枚长钉直直飞向许辞,“你竟敢骗我!”
一柄折扇将长钉尽数挡落,卫昭五指微动,折扇便又重回到他手中。
“别动她。”
这厮绝对是故意的,混账!
许辞对上玲珑嗜血的目光,背心发凉,“我与他,并不熟。”
玲珑被卫昭的话激得一心只想杀了许辞,她身后突然窜出数不清的花枝,狰狞地朝许辞扑过去。
宋元子砍断藤曼,一边大喊:“小师妹你撑住啊,我先救人!”
卫昭靠在不远处的树干上,不知从哪变出一壶清酒,作壁上观。
许辞持剑迎上去,气势如虹,斩落一地花枝,凌空翻身一跃,掌心击在剑柄上,灵剑刺向玲珑心口,玲珑竟单手握住剑身,浅粉色的血液顺着她的手腕滴落。
下一瞬,玲珑将剑丢在地上,又射出三枚玉白长钉,被斩断的花枝也卷土重来,将许辞困在其中。
许辞往后下腰躲过一枚长钉,又迅速起身甩袖击落一枚,最后一枚避无可避,深深打进她的左肩。她一边躲闪避开花枝,一边面无表情拔出长钉,鲜血瞬间浸湿了道袍。
“惊鸿!”
地上的灵剑听到召唤,颤动不止,许辞手一扬,惊鸿剑便穿过重重花枝到她手里。她浑身气势更胜之前,挥剑干净利落,剑尖划出道道弦月般的清光。
卫昭只是想让许辞积累点实战经验,看她后来灵力枯竭,周身血迹斑斑,终于忍不住出手。
折扇旋转,将围拢的花枝破开一个大口子,他飞身环抱住许辞,“小海棠,看好了。”
翩若惊鸿,皎若游龙,每一剑都是重重杀机。
最精妙的是回身那一剑,从玲珑心口穿过,剑身却未染半分艳色。
卫昭带着许辞缓缓落地,单手拎着惊鸿,“血祭阵法是谁教你的?”
许辞低头,才看清地上用朱砂画着凌乱的线条,那些兰聿弟子的血刚好汇聚到阵眼处。
“不对,你不是他,你是谁?”
卫昭不语,手腕一动,玉白长钉钉入玲珑眉心,她眼睛微微睁大,转瞬便没了声息。
许辞长睫掩住眸中深思,耳侧传来低语。
“小海棠最聪明了,对吗?”
许辞掐了掐指尖,眼中尽是天真干净,“我什么都不知道。”
阵法最后被卫昭一把火烧了,熊熊火焰盖住地上的蔷薇花妖,空气里弥漫开浅浅的花香。
那些被负尽的深情也好,被算计的人心也罢,都随着这把大火化为灰烬了。
再没人会知道,当年帝姬从桥上过,杏花天影里,看见的是怎样一个少年。
为君一回身,误妾百年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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