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科室人手不够,但产妇数量却有增不减,夜班时常需要叫增援,所以值班室的床上,总是有好几个枕头,我随手抓了一个味道不怎么大的,闷在脸上。
要是接着睡,也许就能继续做梦了,我真的很想知道,李宥到底生了什么病。
那天,从他学校离开,我看着北京灰蒙蒙的天空发誓,从此以后,敬往事一杯酒,不回头。
这么多年过去,我以为关于他的一切,我早已可以做到,不过问不关心,但是现在,我竟然连他在梦里生了什么病,都想弄清楚。
元尹,你一定是脑子坏掉了。
然后,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让我的脑子逐渐变得清醒起来。
我有严重的胃溃疡,前段时间一直在家吃饭,其实已经很少发病。因为我妈一定会挖空心思变着法,给我炖银耳红枣粥、田七鸡蛋羹、桃仁猪肚粥之类的,养胃的粥粥汤汤,吃不完的还要给我打包带到医院来。
上周,我家拆迁后,全村整体搬迁到村里分配的临时房里。房子很小,我就搬出来住了,和省省一起在医院外面合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
我和省省,从高中开始就是同学,她是国际部的借读生,国际部是单海中学的分校,每年都会选拔20个左右的同学到本部借读,那一年,省省就是其中一个。
国际部的同学大概是一般普高线的水平,理科思维很难跟上单海中学的教学进度,到高二文理分科大多会选文,不过省省是个例外。
其实,省省的成绩跟我这个单海中学的正取生,也差不了多少,当然,我也是个例外。
如果中考我正常发挥,大概也就是一般普高线的水平。
这个宇宙,能量是守恒的,运气好像也是守恒的。
我的好运,似乎在中考的那一次考试中,就已经耗尽了,之后无论是学习还是考试,都只能靠实力,可惜,我的实力根本就靠不住。
所以程英桀总是骂我脑子不开窍,但我还是相信,也许我只是开窍比较晚呢,就是大器晚成的那种。
省省的个头也不高,但国际部的同学报到是由国际部老师统一带队的,报到那天统一都来晚了,所以就坐到了倒数第二排,我和程英桀的前面。
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我和省省完全没有商量过,但最后,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
后来,我们毕业了,又一起考上了单海人民医院的编制,我在产科,她在胸外科。
就这样,我和省省认识七年,几乎从未分离。
现在想想,高考后的谢师宴,我们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各种山盟海誓说不能忘了对方,真的好傻。
这么黏在一起,就算想忘,也忘不了啊。
不过,和省省在一起,我觉得,我可能活不长久。
虽然她每天都嚷嚷着要减肥,但每天下班前就早早预谋好要吃什么的,也是她。
而且她要吃的那些东西,大多不太健康,但确实很合我的胃口,比如麻辣小火锅、油炸小龙虾、酸辣粉、麻辣烫,在重口味又伤胃的美食面前,定力根本不值一提,她说要吃什么,我就说好。
夜班前我们一起吃了医院门口的阿辉龙虾,老板说,我们两个人,点了四个人的量,因为椒盐、蒜香、香辣、麻辣,每个味道,我都想尝一尝,省省也是。
那既然点上了,也不能浪费啊,虽然省省一直装模作样地拦着我,但这种时候,我让她一个人承受,也太不仗义了,我们必须齐心协力,我要跟她并肩作战。
所以,如果再这样下去,我的病应该是没指望了,我闭上眼睛,等待更猛烈的暴风雨。
然后程英桀的名字就在电话屏幕上,开始一跳一跳地闪个没完。
我已经痛到虚脱,一身的冷汗躺在床上,早就没有了接电话的力气。
按理说,程英桀知道我上班时间没有规律,摸不准我是早早睡下第二天要上早班,还是三更半夜在上夜班然后大白天在睡觉,所以一般不会打电话给我,有事也只会给我发消息,等我看到的时候再回他。
像现在这样,已经连续打了第三个,我想他可能真的有急事,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接起电话。
我觉得,那一刻,我真的就像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对我的同志说出关键情报的中共地下党员,忽然觉得自己特别悲壮,大义凛然为革命献身的那种悲壮。
“元尹...”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已经痛得神志不清了,竟然隐约感觉程英桀的声音有点沙哑和疲惫,好像...刚哭过。
可是,程英桀一直都是个乐天派,连心情不好都很少,更别说哭了。
而且昨天,他才打电话告诉我,他向李佐求婚成功了。这才过了一天,到底是多大的悲伤才能掩盖那么大的幸福?
程英桀刚上大学的时候,李佐就已经大学毕业。她从法国回上海工作,他就把志愿填到上海交大。
然后,大二就开始创业,虽然才毕业第一年,他的咨询公司已经基本走上正轨,开始接一些小的案子。
时间过得好快,曾经那个因为李佐新交了男朋友就黯然神伤很久的少年,终于要如愿以偿了。
我翻了个身,把胃压在床板上,才勉强发出声音:“怎么了?”
那边安静了很久,在我下一波疼痛席卷过来的时候,他才声音很低沉地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红包你不用准备了,我的喜酒,你可能喝不了了。”
我心里一怔:“什么意思?”
电话里传来他轻飘飘的声音:“我们分手了。”
我脑子里的信息一时间和毛线团子一样缠绕在一起,很多话想问他,但半天也不知道该先说哪句。
他倒是反过来安慰我:“放心...我不会要死要活的。”
演技真差。
是个人都听得出来,他在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接下来的大多数时间,都是他在说,我在听。其实即便不是痛得说不出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现在我有足够的理由,静静地听他讲。
昨天,程英桀策划了一场很浪漫的求婚,李佐很感动,欣然答应了,但是到了晚上,她忽然就反悔了,理由是,她和法国的前男友复合。
这么巧合的事,程英桀自然不信,但他今天早上去找她的时候,李佐已经去了法国,完全不给他任何机会。
我不知道李佐说的是真是假,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为什么还要答应程英桀的求婚?他们在一起也有四年了,四年的感情也可以说变就变吗?
“我上完夜班,去上海找你吧。”我说。
毕业的这一年,我有了一辆代步车,从单海到上海,也就3个多小时。
小时候,总觉得上海是个很远很遥不可及的地方,却从来没想过,它也是我想去就随时能去的地方。
长大挺好的,至少地域上的距离,能拉得很近。
但他拒绝了:“不用,下了夜班,上高速不安全。”
这种时候还考虑这些,我上了这么多个夜班,身经百战,有的是提神的办法。
然后他又补充道:“我刚在北京,不过...现在已经上高速了,我回单海,天亮应该能到,直接去医院等你下班。”
北京?
他这个时候去北京找李宥,我能理解。可是,李宥怎么会同意他连夜上高速回单海的?
以程英桀现在的情绪状态,他一个人上高速才不安全呢。
“你没找到他?”我只能想到这一个解释。
“不是。”
程英桀之所以那么着急地去北京找李宥,是因为李佐是他姐,她去哪了,他一定知道,在打了无数次电话,他还是不接之后,程英桀只能去北京找他。
可是程英桀说,他赶到北京之后,在研究生公寓楼下等了很久,他才露面,当时无论怎么求他,他始终都不愿意告诉程英桀,李佐去哪里了,甚至还说了很伤人的话。
“元尹,他们都不要我了。”
他是笑着说的,但他的声音,分明就很绝望。
四年前,我满怀期待地坐着绿皮火车,跨越几千公里,去北京找李宥,却满心失落地回来,离开北京的时候,我也很绝望,就是眼泪都流不出来的那种空洞洞的绝望。
那天晚上,程英桀从上海赶回单海,陪我喝了很多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酒,我说了什么,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但我记得,他跟我说,我和李宥都是他最好的朋友,但这次他站我这边。
“程英桀...”
我本来想说,你还有我,这次我也站你这边,这姐弟两,简直就是祸害。
但最后,我只是说:“我等你...一起喝酒。”
其实我不是真的喜欢喝酒,但程英桀喜欢,我只是喜欢他这个朋友。
这时,外面忽然一阵躁动,脚步声、哭喊声几乎要盖过电话里的声音。
“元尹,急诊!”门外传来林琳的呼喊声,之后声音由近及远。
林琳是我实习时的带教老师,现在是我搭班的同事了,但在我心里,她一直都是我的老师。
外面很嘈杂,程英桀又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
我朝外面答应了一声,着急地对他说:“我有急诊,开车慢点,不要分心。”
挂断电话,我摸到床头的眼镜,匆匆戴上,就顶着蓬乱的头发,冲出值班室,其实我的胃还是很痛。
虽然学医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但每次后半夜起床接班,我都有一种莫名的悲伤,从左心室出发,经体循环,迅速蔓延全身。
大概是觉得这个时候,万家灯火都熄灭了,我清醒地看着整个城市沉睡,太孤单了。
我曾经问过林琳,有没有这种感觉。
林琳笑笑说,等你多上几年夜班,就麻木了。
麻木在医学上又称为“感觉障碍”,相比之下,有悲伤的感觉,也挺好的,至少比麻木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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