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翡狠狠地抽着胯下的战马,恨不得心插双翼飞起来,晨曦一点点地明亮起来,她拼却全力,策马狂奔。
终于,前方出现了几个黑点。
肖雄飞一看,便放声喊起来:“将军。”身后几个禁军也随之大喊。
黎明的旷野,天地万物好似都还未从睡梦中想来,四野空旷寂静,这几声大声的呼唤,嘹亮地仿佛带着回音。
那前方的黑点停住了,渐渐,越来越近。
尉东霆驻马,回身。黑色的风氅,像是一片沉寂的墨海。
云翡冲到他的跟前,气喘吁吁地望着他,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却不知道从何说起。血脉里涌动着一股激流,连眼眶都被这股血流给冲得又酸又涨。
两人身后的禁军都识相地避到一旁。
两人面面相对,天光一寸寸地明亮起来,尉东霆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清俊的容颜在晨光里风神俊美,如雕如琢。
云翡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突然,一颗大大的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掉下来,在明莹皎洁的脸上画出一道美丽的水痕。
他看着那道水痕,心里像是被一道狂潮淹没过来,几乎要冲破他千辛万苦建成的城防。他吸口气,理智地背过身去:“你回去吧。”
“尉东霆,我不想嫁你,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你的身份。”
他背对着她,身子一僵,沉声道:“你再不走,我会后悔。”
胯下战马发出一声嘶鸣,他一抽马鞭,策马朝东而去。
晨风吹面而来,云翡觉得心里空空落落,仿佛遗失了很多东西,在这黎明的风里。
直到再也看不见尉东霆的身影,她才折返回去,登上马车,肖雄飞护送她沿着官道一路西行。
果然如尉东霆所说,当天傍晚,她便遇见了云定权的大军。时值傍晚,大军正在扎营。先锋官陈明义因为经常跟随云定权出入州牧府,认得云翡,立刻亲自将她送到云定权的大帐之中。
“将军,小姐来了。”
“阿翡!”云定权见到女儿,惊诧地从矮几前站起来。正在和他商议军事的几位幕僚和手下,见状便纷纷告退,离开了中军帐。云翡惊诧地发现,宋惊雨竟然也在其中。
见到云翡,他眼中闪过狂喜之色,但因云定权在,也不便和她交谈,随着那几位将领幕僚,走出了大帐。
“爹。”云翡眼眶一酸,眼泪簌簌而下。
父女俩半年未见,云定权接到云翡失踪的消息之后,甚至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没想到几天前,突然听说她和尉东霆成亲的消息。尉卓打的什么主意他当然再清楚不过,心里恨得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事情到了这一步,便是尉卓杀了云翡,他也鞭长莫及,不能轻举妄动。
没想到,突然间云翡从天而降,出现在他面前。不论如何,女儿是骨肉至亲,见到云翡,他也是又惊又喜,连忙上前,拍了拍她的肩头,“阿翡别哭,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来了这儿?”
云翡将自己这半年多来的经历悉数以告。其中在陆羽茶舍险些遇刺身亡,在山庄被庄主折磨做粗活当下人,死里逃生又被尉卓抓住强逼成亲,说起来真是一把血泪,凄惨无比。
云定权听得心里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再看女儿泪眼婆娑的模样,他心里也颇有些不忍,很难得地对女儿生出一份愧疚来,感动之下便对着女儿发誓道:“阿翡,以后爹不会让再你受一点委屈,爹要让你做全天下最尊贵的公主。”
云翡含着眼泪,道:“爹,阿琮比我更可怜,险些丧命。”她将阿琮被人当成挡箭牌肉盾,被英承罡打伤吐血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云定权听到这些,有些无动于衷。
“爹,你可要为阿琮报仇。”
她之所以诉苦就是想让父亲对她和阿琮生出愧疚之心,她做不做公主无所谓,阿琮的命运才是最关键的。她必须要让父亲知道,阿琮为了他的帝业险些付出生命的代价。
云定权不置可否,半晌才道:“此事日后再说。你先好好休息。”云翡对他的态度又气又失望,实在不明白为何他对这唯一的儿子如此不放在心上,但这份不满她还不能表露出来,只好闷闷地忍在心里。
比起儿子,此刻云定权更关心的是尉家的情形。尉卓急不可待地逼婚,就是想拿云翡来要挟他,但尉东霆却违背尉卓的意愿而将云翡送回到他身边,究竟是何用心?莫非是来试探他?
云定权眯起眼眸,压低了声音,问道:“京城局势如何?尉卓父子可说过什么?”
“我被关在房中,只见了尉东霆几面,他来去匆匆,并未和我说过什么。林青峰兵临城下按兵不动,尉卓也不急着反击,只把小皇帝送出了京城。”
云定权冷笑:“尉卓老贼心里一直防着我,他手握京畿军却按兵不动,一是想利用云家军去击退林青峰,顺便削弱我的兵力。二是怕他和林青峰交战之际,我乘机攻城,届时他分身乏术,腹背受敌。林青峰临城下却不急着攻城,也是想保存自己实力,不想损兵折将。他们都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我心里有数。”
“那父亲打算怎么办?”
云定权敲着桌面道:“大家彼此都等着对手两败俱伤,然后坐收渔利。本来我打算和林青峰联手,以清君侧之名除掉尉卓,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是现在我又改了主意,林青峰既然和我玩弄心思,我便先借尉卓之手,让他损耗一部分实力,不然将来也是心腹大患。”
云翡原本以为父亲和林青峰是彼此信任的盟友,此刻才知道这两个争权夺势的男人之间,有的只是钩心斗角。
她生平最厌恶,最反感的就是这样满心算计、城府极深的男人,可自己的父亲偏偏是这样一个人,自己为了母亲和弟弟还不得不与之周旋,真是无奈之极。
云定权起身叫来贴身侍卫云七的儿子云忠,吩咐道:“给小姐安排一个营帐。再去三夫人那里,要两个丫鬟过来服侍小姐。”
云翡一听三夫人,心里咚地一沉,笑眯眯问:“爹,三夫人是谁?是爹新娶的三娘么?”
云定权仿佛有点窘迫,避开了云翡的视线,低头看着矮几上的舆图,道:“秦王的女儿,明珠郡主。”
还真是打仗娶美人两不误啊。不对,秦王怎么可能把女儿嫁他,一定是攻破长安之后,明珠郡主作为美人被人献给他的。
云翡心里冷笑,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竟然连秦王之女,他也敢放在身边,难道不怕这小姑娘半夜一剑刺死他?果然一旦有了二娘,三娘四娘五娘什么的就会源源不断了。已经有了一个林清荷在先,这一次多了明珠郡主,云翡淡定多了,嫣然笑道:“那女儿去看看三娘,一听封号,就知道三娘一定是个绝世美人了。”
云定权嗯了一声:“你去吧。”
云忠领着云翡到了明珠郡主赵晓芙的营帐。
云翡一眼看去,怔了怔。明珠郡主的的确确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人,明眸皓齿,冰肌玉肤,娇妍得仿佛一朵放在手心里都会担心被轻风吹走的花朵。冰清玉洁,妩媚娇俏,骨子里天然一股风流清傲,云翡觉得自己是个男人,都想要把她抱在怀里,好好宠爱。
林清荷虽然也很美貌,但皇室郡主身上那股天生的高贵清雅,风华无双的气度,远非林清荷所比。自然,她那三十六岁高龄的亲娘苏青梅,更是被比到了犄角旮旯里。
一想到娘,云翡心里酸涩得快要炸开,但脸上却笑得明媚亲切,上前施了一礼:“三娘。”
面对这个突然冒出来和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女儿”,赵晓芙清傲美丽的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而且眼神很奇怪,看着云翡时,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敌视。
云定权攻下长安,逼得秦王自刎身亡,相当于赵晓芙的杀父仇人。云翡认为她将自己视为杀父仇人之女,不待见也是应该的,所以也没将赵晓芙的异样放在心上,反而抱了同情之心,对她很是客气。
赵晓芙将身边的两个丫鬟抱琴和紫书派给了云翡,以为云翡便会告辞。谁知道,云翡并没有离去,而是坐在她的帐中,和她闲聊起来。仿佛根本就不介意她的身份,只当她是闺中好姐妹,一见如故的朋友。
云定权时常说:知彼知己百战百胜。云翡深谙其中道理,所以不论是对林清荷,还是赵晓芙都很友善。
不多时,云定权过来吃完饭。晚饭就摆在赵晓芙的帐中。席间,云翡发现父亲对这位新欢的宠爱真是非同一般。他娶了林清荷之后,虽然也对林清荷柔情蜜意,但眼神却是冷的。而对赵晓芙明显不同,连云翡都能看出他眼中的宠溺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疼惜怜爱。
云翡想到自己的娘亲独自照顾着受了伤的阿琮,而父亲却在这里哄着新欢,已经忘记了远在荆州的妻儿,她心里难过得几乎看不下去,勉强忍着一腔痛楚吃完饭,她带着抱琴和紫书告辞。
营帐中的条件自然说不上好,到了晚上,抱琴打了些热水来,只能洗个手脸,还好已是初秋,身上无汗,蚊子也没那么多了。
云翡满腹心事,根本睡不着。闭上眼睛,眼前总是浮现尉东霆的身影。他送走了自己,尉卓定会暴跳如雷,不知道要怎么训斥责罚他。这还不是最关键的,再过几天,大军便会开拔到洛阳城外,那时,尉东霆就要和父亲兵戈相见。
一想到那一幕,她心里纠结难过得快要炸开。
称霸天下是云定权筹划多年的心愿,任何人都不可能阻止他的野心。这场仗,她当然希望父亲能赢,但又不希望尉东霆有事,不想他受伤,更不想他被父亲擒获。云定权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夺下大齐的江山,要除掉尉卓父子。身为皇帝的舅舅,统领京畿军的首领,尉东霆一旦兵败,下场可想而知。
云翡想到这些,越发揪心,躺在帐中的榻上转辗反侧,难以入眠。如果尉东霆死了……她突然间心里一阵刺疼,像是被人又狠又重地刺了一剑。她腾地从榻上坐起来,手脚冰凉,心跳如雷。
不,他不能死,她迫不及待地走出营帐,朝着父亲的大帐走去。夜色深深,满天繁星。
凉风入怀,她想起了在他怀里的温暖,想起了他的那个箱子,一股酸酸胀胀的暖流在心里缓缓流动。
走到大帐外,还未等值夜的士兵拦住她,她自己先停住了步伐。
云定权的大帐已经灭了灯。寂静的黑暗中,她听见帐中传来一声娇软的低呼,然后是嘤嘤几声,软软的,像是没吃饭饿了肚子的小猫在喵喵叫,突然叫声又提高了些,紧接着又是嘤嘤的低泣。
云翡一开始不明白,还以为赵晓芙的营帐中是不是养了一只小猫,突然间,她明白过来,瞬间脸色通红,狼狈地转身就走。
回到营帐,她捂住脸,气得哭起来。心里不知道在恨什么,好似在恨父亲,又好似在恨全天下的男人,为什么都是这样薄情,见一个爱一个,始乱终弃,没一个好东西。
哭了一会儿她爬起来,打开那个木箱子,开始抹黑查银票,查完了又去摸她的金元宝,一个个摸了一遍,终于止住了眼泪。
夜凉如水,她抱着金元宝,孤单地坐在黑暗的帐中。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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