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卓从马上下来,将手中缰绳交给身后侍从,直截了当地告诉陆盛:“皇上要在你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你速将内院整理出来。”
陆盛立刻道:“是,草民这就去办。”
赵旻突然来此,也是尉卓的以防万一之策。他一直将秦王和吴王视为心腹大患,心里打的如意算盘便是利用云定权去消灭秦王,然后再会集秦楚之力,东取吴王。
但是他没想到一向忠于朝廷的林青峰会突然出兵袭京。虽然云定权在他面前表现得对朝廷忠心耿耿,但尉卓对云定权的防备之心从未松懈,得知林青峰的妹妹是云定权的二夫人之后,他更是心生警惕,不得不防。
从信中来看,云定权义正言辞,要领兵解京城之围,但尉卓并不敢相信。
晋城是陆家的天下,陆府又修建得如同城堡一般。尉卓做了两手打算,若是云定权的确忠于朝廷,必会和尉东霆合力杀退林青峰。那时,他再带着皇帝回京。若是云定权果然有异心,那他就放弃京城,带着皇帝赵旻北上晋阳,只要小皇帝无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宫女放下辇车脚踏,尉琳琅和赵旻先后下了辇车,陆盛毕恭毕敬请太后、皇上、尉卓入府。
那几百名禁军一部分留在府外,绕着陆府三步一岗,另外一部分井然有序地进了陆府之中。
尉琳琅也是一夜未睡,美丽的脸上显得十分憔悴,不过富贵雍容的气度仍旧不减,从容端庄地走过来。
云翡躲在陆金的身后,恨不能此刻隐形了才好,紧张的心快要蹦出胸腔。让人懊恼的是,虽然此次和老太太一起离开陆府的丫鬟下人很多,但她是和陆金在一起的。尉琳琅对陆盛的家人,自然会多看几眼。而且,云翡实在是相貌太出色,那种灵气逼人的清新美丽,即便身处无数美色之中,也能一眼便被人看到。
尉琳琅从老太太跟前走过,突然脚步一顿,看向陆金身后那个低着头的美丽少女,疑惑而惊诧地问了一声:“云翡?”
云翡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两步,跪倒在地:“给太后请安。”
陆盛、老太太、陆源、陆金,包括所有的陆府下人都惊诧地看着云翡。一时间,陆府门前静得仿佛一片落叶都能听见。
尉卓一言不发地看着云翡,阴沉的目光犀利如剑,看得人浑身发冷。云翡暗暗心想,这下完蛋了。躲来躲去,到底还是没有躲过去。
“起来吧,你怎么在这儿?”尉琳琅拧起黛眉,不解地看着她。
云翡无奈,只好将自己遇劫之后碰见陆源,再一路来到晋城的经历如实以告。
直到此刻,陆源才知道,原来她竟然是尉太后的弟媳。她口中的那个不想嫁的未婚夫,是皇帝的亲舅舅,大将军尉东霆。
他木呆呆地看着云翡,周身都冰冷得好似失去了知觉,一阵阵的寒意逼上心头,绝望的滋味简直比鸩酒还要毒。
尉琳琅蹙了蹙眉:“你随我来。”
云翡知道她未必肯相信自己的话。果然,进了陆府之后,尉琳琅单独将云翡叫到厅里,屏退了宫女太监,径直问道:“既然你没有被秦王的人劫走,为何脱险之后,不回京城,甚至都不告知东霆一声,你可知道他这些日子为了找你费尽心血?”
云翡心里微微一沉,低声道:“太后恕罪。”
尉琳琅说着说着来了气,语气也重了起来。“你居然躲在陆家,整整一个月都不知会他一声。你究竟是何居心?”一夜奔波,尉琳琅的脸色本就不大好,此刻生气,更加的灰败,看上去好似憔悴了十岁。
云翡低着头默然不语,一向伶俐聪明的她,此刻也觉得无论怎么解释,好似都说不通。自己躲在陆家一个月,是抹不掉的事实。如果晋城离京城很远,还可以解释为音讯不通,偏偏又距离很近。算了,既然已经被她逮到,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云翡抬起头,盈盈一笑:“太后,我和大将军的婚事是你所赐,你可问过我是否同意?”
“你,你,”尉琳琅竟然被她反问得无话可说,赐婚难道还需要问她的意见?这本就是一桩政治婚姻。
“太后,这桩婚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后应该比谁都清楚。兵法有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朝廷既然重用父亲,就该信任他,让云琮做天子伴读,让我嫁给大将军,司马昭之心世人皆知。”
尉琳琅一拍桌子,惊诧地怒喝:“大胆!放肆!”她怎么都想不到云翡竟然胆敢将这些都摊开了明说。虽然大家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但都会把算计各自放在心里。
云翡没有一丝惧意,平静地看着她:“我留在陆家,没有回到京城,就是因为,我不想成为父亲取信朝廷的工具。”
尉琳琅厉声道:“你不怕连累你父亲?”
云翡轻轻一笑,缓缓道:“我只对对我好的人好。对我不好的人,我为什么要用一生的幸福去给他做踏板。”
突然像是什么东西刺中了心脏,尉琳琅心尖一抽,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云翡,默然不语,心中却是翻江倒海一般。对我不好的人,我为什么要用一生的幸福去给他做踏板……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震得她脑子嗡嗡作响。
云翡亭亭玉立于她面前,娇小玲珑的身躯,却有一股子挺拔蓬勃的力量,像是破土而出的青竹,澄澈明亮的眼睛,闪着不屈不挠的光芒。
尉琳琅看着她,陡然间觉得自己苍老而颓败,全身都失去了力气,好像已经跋涉到了山穷水尽之地,累得不想说话,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她无力地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太后保重。”云翡施了一礼,步出房门。
站在回廊上,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朝着老太太的福寿苑走去。
尉琳琅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了她的身份。她虽然无意欺骗,但对陆源的家人,心里很是抱歉,想过去给老太太解释赔罪。
刚步下台阶,迎面尉卓带着几名侍从走了过来。年过五旬的他依旧身体挺拔,虽是文官出身,却天生带着一股煞气,剑眉虎目,不怒而威。
云翡停住脚步,侧身施礼。她知道尉卓一定不会放过她,眼下正是云定权立场不明的时候,尉卓一定会利用自己来要挟父亲。如果不能达成目的,大约会杀了自己泄恨吧。她暗暗叹了口气,这一次想要从尉卓手中脱身,恐怕比登天还难。
尉卓停在她的面前,一股迫人的威压无形之中让人不知不觉紧张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尉卓竟然以极其平和亲切的声音说道:“云翡,你已是尉家儿媳,自家人面前怎么还如此多礼。”
云翡一怔,心里怦怦跳了起来,这老狐狸要做什么?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和蔼可亲?
“云翡,原本太后是想要你父亲回京之后,好好替你和东霆办一场婚事。谁知道出了这样的事,仗一打起来,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为父年岁已高,膝下唯有东霆一子,我打算将你送到京城即刻和东霆完婚,了却为父的一桩心事。”
云翡惊诧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尉卓。嗓子像是被人卡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尉卓平和地看着她,目光慈祥得叫人发冷。
云翡知道,自己若是不配合,尉卓大约会将自己捆成一个粽子,直接送到尉东霆的床上。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如今孤身一人,势单力薄,根本就不是尉卓的对手。
她乖巧听话地点点头:“云翡听从丞相大人的安排。”
尉卓对她合作的态度很满意,捋着胡须道:“事急从权,委屈你了。等你父亲击退了林青峰,太后皇上回了京城,再好好补办一场婚礼。今日你好好休息,明日一早,为父和你一起回京,替你和东霆操办婚事。”
尉卓若不是连夜从京城赶来,一夜未眠疲累不堪,再加上小皇帝突然病倒,他此刻便立即带着云翡回京。夜长梦多,眼下云定权的立场至关重要,所以他迫不及待要让这婚事生米煮成熟饭。
他转身吩咐身后的亲信赵慕安:“你即刻回京将此事告知将军,再交代管家,府中即刻开始筹备婚礼。”
“是,属下这就出发。”赵慕安转身阔步而去。
云翡顷刻间便失去了自由,被锁在了房中“好好休息”,任何人不得打扰,门外有四名禁军看守。
一向精灵古怪、满脑子主意的云翡,这一次也感到束手无策了。
尉卓对云定权还存着幻想,希望他能看在女儿的分上,合京畿军之力击退林青峰。但云翡太了解父亲,他绝不会因为自己嫁给了尉东霆就放下他称霸天下的野心,一想到很快就要面临的局面,她头痛欲裂。
翌日天还未亮,云翡便被人“请”到了马车上,启程回京。除了随行的几十名禁军,车内还有两名尉琳琅身边的贴身宫女,一名秋桂,一名晚枫。这两名宫女身高体健,对云翡寸步不离,即便是途中方便,也一瞬不瞬地紧盯着。
云翡开始还存了路上伺机逃跑的心思,后来一看是绝无可乘之机,也死了心,索性躺在马车里,闭上眼睛开始想,见到尉东霆之后,该怎么办?
他得知自己躲在陆家一个月会是什么反应?一向大胆,在他面前从未怵过的云翡,不知怎么,心跳得乱七八糟,竟然莫名其妙生出害怕见到他的感觉。
马不停蹄奔波一天,到达京城已经是夜幕时分。城门早已关闭,尉卓将令牌交给手下人。不多时,城门大开,守城官吏急匆匆带人迎了丞相进去。
深夜宵禁的街上,杳无一人,万籁无声,马蹄声格外刺耳,刺破静谧幽暗的初秋夜晚。
马车径直停在丞相府外。帘帷掀起,一股凉凉的夜风拂面而来。云翡被晚枫、秋桂扶下了马车。
云翡抬眼便看见门上高悬的大红灯笼,红绸缠绕,上面贴着金灿灿的喜字。
管家尉成夫妇带着十几个丫鬟小厮,正恭迎在大门外。尉卓翻身下马,将手中马鞭交给身后侍从。
尉成连忙上前禀报:“老爷,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尉卓对尉成之妻沈氏道:“安排少夫人去歇息。”连着两三日的奔波劳累,他身体也有些吃不消,匆匆交代了一句,便径直进了大门先去歇息。
沈氏走上前对云翡施了一礼,口中笑吟吟道:“少夫人请。”
一群丫鬟对她恭恭敬敬,口中称呼少夫人,前呼后拥地将她请进了大门,一路簇拥着她朝内院而去,仿佛就怕她会突然跑掉或是骤然消失。
府内灯火通明,一路都挂着贴着喜字的红灯笼,沿着画廊一直绵延到内院。连夜幕都被渲染了一抹喜庆之色。
云翡跟着沈氏进了尉东霆的居处,这里布置得更是格外喜庆,连院中的树干上都缠着红绸。
随着那红色越来越浓,云翡的心情也越来越沉。她虽然对感情未做过太多的希冀,但也没想到会是这样被逼迫着匆匆忙忙地嫁人。
秋桂和晚枫扶着她进了厢房,地上铺着红毯,金铜狻猊瑞兽香炉里袅袅飘出清幽的淡香。看这架势,这间卧房显然是要当作新婚喜房。
沈氏笑吟吟道:“少夫人一路辛苦,先沐浴更衣吧,一会儿将军回来再进晚饭。”
云翡点点头,对沈氏道:“我渴了,先上杯茶来。”
慢慢喝完一杯清茶,沐浴的热水已经备好。
卧房的后面便是净室,四扇屏风之后,是一帘从顶棚悬下来的红色纱幔,轻轻拂动,仿佛一波被夕阳映红的水。
净室正中放着一个松木桶,又宽又大,几乎可以半躺在里面,热水飘出白烟袅袅,氤氲的像是一场清晨的薄雾。
她在马车上颠簸整整一天,几乎片刻没有歇息,早已又倦又累,整个身子都像是散了架。泡入水中的那一刹,舒服得让她忍不住想要呻吟一声。
她解开发辫,将柔滑的长发放在浴桶的外面。
透过朦朦胧胧的红纱,可见屏风后站着两名高大的侍女,看身影依稀是秋桂和晚枫。云翡又气又笑,连洗澡的时候都看守着自己,尉卓也真是小心谨慎到了极致。她难道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暖暖的水流抚慰着疲累的身体,她慢慢地闭上眼睛,一时间身体都仿佛不再是自己的,飘飘忽忽地像是一朵浮在水中的落花。困意涌上来,她靠在浴桶上,半睡半醒,恍恍惚惚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只是闭眼的一刻而已,又好似已经长到做了一个梦。
她迷迷蒙蒙睁开眼睛,弯腰去拿矮几上放着的浴巾,一转头,突然发现红纱后映出一个高挑的身影。
她吓得扑通一声滑进了浴桶,心跳得差点蹦出来。秋桂和晚枫没有这样高,透过红纱,隐隐约约看出是个男人。她惊慌失措地将浴巾紧紧挡在胸前,只恨不是一张盾牌。
可怕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红纱突然被人挑起,光影摇曳中,一帘红纱像是被一石击破的红波,涟漪荡漾,一波一波层层叠叠,让人眩晕。
尉东霆长身玉立,居高临下看着她。
乌发黑眸,如墨战袍,身后是一幕红纱,黑红两色,浓烈艳丽。高贵清雅和冷漠肃杀的两种气息,奇异地聚集在他身上,闪耀着夺人心魄的风采。
云翡惊诧地看着他,一时移不开视线,忘了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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