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绪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只能被困在角落里,怒不可遏地声讨曲如烟的无耻,可她却丝毫不为所动。
“沈大人,你可是圣上钦点的状元郎,怎么连兵不厌诈的道理都不懂?”
沈绪瞪她:“言而无信,你就不怕自食恶果?”
曲如烟依偎在李渭枫身边,葱白的指端摩挲着他嘴角的那抹鲜红,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那你大可等着瞧。”
她的眼神一直流连于身侧之人刀刻斧凿般的眉眼之上,缱绻却空洞,声音低到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得见:“我知道你还醒着,我也知道,这不过是你跟沈绪演的一场戏,不过千算万算,你到底还是算错了一步。”
李渭枫仍旧眼睫紧闭,无所反应。
她也不知在对谁说,只自顾自地继续道:“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不肯爱我,我不怨你,如今我失尽所有,一败涂地,若是能以此换来你的一次眷顾,倒也死而无憾了。”
沈绪虽被困在角落里,却始终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匕首,利刃直冲李渭枫的心脏处,恐惧之心再也按捺不住,厉声质问曲如烟:
“你这个疯子!你要是敢杀他,方家所有人都得为你陪葬!”
“随便,倒不如说,正合我意。”
“疯子!”
曲如烟没再看他,举起握着匕首的右手,直直刺向了李渭枫的胸膛,沈绪拼了命也没能挣脱侍卫的束缚,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坏的结果发生。
算到最后,他们都输了。
沈绪绝望地逼上了眼,一息之后,他听到了利刃刺进皮肉的钝声,紧接着,是几下铁器落地的清脆声响,他颤抖着睁开眼睫,映入眼帘的一幕让他忘记了呼吸。
曲如烟的手腕停在了半空中,尖刃离心脏仅剩一寸之隔,她的腹部插着一柄带血的剑刃,方才还不省人事的李渭枫,此刻右手增紧握在曲如烟的腕间,与她正面对峙着。
“侯爷!”
熟悉的咋呼声在他们的背后响起,屋内的人齐刷刷看向门外,一抹鹅黄色的身影推开曲如烟,飞扑进了李渭枫怀里。
“还好,还好你没事。”
与他相拥的一瞬间,她的眼泪便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晴芳紧抱着他,呼吸之间满是浓重的血腥气,她有些委屈地埋怨道:“才几日不见,你怎么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李渭枫的手还停滞在半空中,怀里的温度是如此的真实而炽烈,巨大的完满感让他忘记了动作和言语,连同自己的处境与伤痛也一并被抛之脑后。
不知为何,他蓦然想起初见晴芳的那天,也是同样的场景,不过他们的位置却掉了个个。那日他奉命清剿山匪,恰巧救下了一名险遭欺辱的女子,当时不过是匆匆一瞥,他甚至连她的样貌都没有看清,救下她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可谁又能想到,他的随手一救,如今竟能令他牵肠挂肚至如此地步?
他的意识再度模糊起来,可心里却满满当当的,好似拥抱着人间最温暖的初阳。晴芳的侧脸与他紧紧相贴,李渭枫的嘴巴动了动,他的声音极其微弱,而且断断续续的,晴芳费了好大力气,才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正因为听懂了,她的泪才掉得更凶了,甚至哭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这句话,她曾在成亲那晚,在他睡着之后,偷偷对他说过——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她书念的不多,家教又严苛死板,没有那么些风花雪月的心思,也不会说一些文绉绉的酸话。这句诗是她在一次灯会上偶然看来的,只是念了一遍,她的脑子里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日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挺拔身影。
从此便朝思暮想,魂牵梦萦,再也挥之不去。
晴芳进来之前已经放过烟花,望山很快便带着大批人马闯了进来,局势瞬间得以扭转,觉难他们三人早在曲如烟进来之前便已没了踪影,沈绪甫一脱身,便带人循着踪迹追了上去。
方才那一剑并未伤及曲如烟性命,她捂着腹部的血洞,匍匐在地挣扎着向门口挪去,晴芳一把抽出她体内的轻雪剑,起身挡在她面前,语气冷冽道:“方夫人,你我之间还有一笔旧账未清呢,想往哪里跑?”
死到临头,曲如烟的脸上仍旧挂着一副满不在乎的笑容:“我欠的债可太多了,你说哪一笔?”
晴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捏在手里质问她:“这里面是什么,你不会知道吧?”
她蹲下身,打开纸包,将里面的粉末倒进掌心,横在她眼前逼她直视:“方夫人真是菩萨心肠,乐善好施,咱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你就送了我一份如此沉重的大礼。”
曲如烟的眼神开始飘忽不定,她有些心虚地别过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晴芳攥紧拳头,捏开她的嘴,将粉末尽数倒入她的嘴中。
曲如烟被呛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腹部的伤势又加重了些,她已经分不清嘴里的腥甜究竟是来自鲜血,还是晴芳灌进来的药粉。
美人泣血,红颜垂泪,原本是多么令人疼惜的画面,只可惜晴芳对她提不起半点怜悯之心,她只要一想到腹中孩儿因她险些丧命,就恨不得一刀了结了她才解气。
晴芳将剩余的粉末尽数倒进掌心,故作讽刺道:“怎么样,方夫人还喜欢这藏红花的味道吗?没吃够的话,要不要再来点?”
这下曲如烟倒也不再狡辩,她漠然地看着面前白色的粉末,冷哼一声:“到现在才发,李夫人还真是愚钝到头了。”
这一点她说的倒是没错。
晴芳就是太过迟钝,迟钝到孩子都差点被人害没了,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事有蹊跷。
那日她在客栈中休憩饮茶的时候,无意中想起了滑胎当天的午膳上,那杯出于体贴被替换上来的热茶,明明是清茶,却带着一丝突兀的甘甜,那味道并不像是蜂蜜,可惜她当时满心都是自卑自弃的苦涩,一时间也没觉得古怪。
事出反常必有妖,假若那杯茶真是害她滑胎的元凶,那背后指使之人绝对与方家脱不了干系,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位完美无瑕,面面俱到的方夫人。
毫无破绽往往才是最大的破绽。
晴芳回到长安,第一件事就是找来大夫,将那日的情况一一托出,向其询问当中蹊跷。大夫思忖片刻,在纸上写下了藏红花三个字。
此种药材泡出来的水味道微甜,有活血化瘀之效,孕妇服之极易引起落胎之症,好在那天她饮下的剂量不大,腹中孩儿才得以留下一命。
知晓了其中端倪,晴芳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倘若真是方夫人下的毒,那她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为什么要打一个初次谋面,毫不相干之人的主意?
提到孩子,晴芳恍然想起方荐成亲多年,一直未有子嗣,难道是出于嫉妒?还是另有所图?若真是另有所图,再联系到之前这一连串的事故与灾祸,晴芳的脑子里诞生了一个极为荒谬却足以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测。
意识到这些之后,她便开始心绪不宁,寝食难安,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惶惶不可终日之下,她只能选择求助于朗月初来插手此事,唯有查明真相,确保李渭枫的安全,她才能劝说自己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
至于这包粉末,其实只是一包她用来诈曲如烟实话的面粉而已。
但她不想就这么算了,圣人且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何况她一个凡夫俗子,晴芳甩了甩手,站起身,冷漠地睨着她:“方夫人既然这么不喜欢孩子,这下我便帮你断了这个念想,不用太感谢我,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哈哈……”
像是听到什么搞笑的事情一般,曲如烟仰起头看她:“感谢你?你未免也太自大了一些,你又知道些什么?”
晴芳不想搭理一个疯子,她抬起李渭枫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用力将他搀扶起,一个侍卫极有眼色地蹲到她面前,主动将人背起,快步向楼下走去。
曲如烟笑够了,瞳孔之中只余满目悲哀。
“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不配拥有。”
她拼尽全力爬起身,攥着匕首刺向趴在侍卫背上的李渭枫,晴芳来不及反应,眼看着就要被她得逞,一个人影突然冲上了楼梯,打落了曲如烟手里的匕首。
晴芳回过身,方荐已经与她擦肩而过。
方才的那一下直接将曲如烟一同扇落在地,只是在她倒地之前,方荐又快一步将她接在了怀里。
他揽着曲如烟,脸上写满了悲痛与恐惧,晴芳注意到他的双手,和着唇角都在颤抖。
“烟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挨得那掌太过用力,又或许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曲如烟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全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嘴里却仍旧喃喃得念着:“孩子,我的孩子……”
方荐紧拥着她,双目赤红:“烟儿,你坚持住,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这么说着,腿却像生了根一般扎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跪立在原地:“没有孩子也没关系,我不是说过了,我不需要孩子,我只要你就够了。”
一口血涌上喉头,曲如烟想要用力咳出来,却猛地抽搐了一下,血堵回了嗓子眼里。
弥留之际,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长身玉立于桃林中的玄衣男子,清风乍起吹落万重桃花,他的身影隐于花雨之中,让人看不真切。
年少时的一眼万年,促成了如今的万劫不复。
她原谅他为了一己私欲,哄诱着将她嫁给了不爱之人,断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
她也原谅了他出于身不由己,亲手残忍地打掉了他们的孩子。那个已成人形的男孩儿,连同她做母亲的资格,早已一并魂飞湮灭。
她耗尽前十几年的运气,等来这样一个口蜜腹剑的伪君子,又耗尽后十几年的岁月,去等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然而她用尽一生,却又什么都没等到。
方荐的声音越来越远,曲如烟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她似乎从来都没有认真看过这个用心待她的男人一眼,如果有来生,她倒宁愿好好守着他,度过平凡无忧的一生。
微凉的指尖抚上方荐满是胡青的消瘦脸庞,曲如烟眸中一片空洞虚无,明明是在凝视着他,却又像是透过他看旁人。
大量的鲜血从她的腹部涌出,方荐怎么捂都捂不住,曲如烟浑身开始不断得抽搐,晴芳知道她就要死了,默默的撇开眼,随背着李渭枫的侍卫撤离了这里。
离开之前,她恍惚间听到了一句气若无声的哀叹:
“原来到死,你都不肯来看我一眼。”
晴芳只静默了一瞬,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那两个人之间的故事她完全不想掺和,也不想关心,她的善心有限,可以分给街边的乞丐,也可以分给孤苦无依的孩童,但绝对不会浪费在自私阴暗之人身上。
这世间多的是苦命之人,可即使活得再过艰难,也不应当像她这般,自己活得不幸,便要剥夺旁人获得幸福的权利,将自己的痛苦强加于无关者身上。
晴芳他们才走出藏经阁,便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有僧人停下械斗,大喊道:“走水了!藏经阁走水了!快救火啊!”
晴芳跟着抬眼望去,二楼的门窗里已经涌出滚滚浓烟,隔着老远的距离便能看到其中忽暗忽明的火光,她暗道一声不好,一边吩咐侍卫将李渭枫带出去,一边焦急地四下招呼:“方大人还在里面!快救他出来!”
藏经阁内满是易燃的经书与木架,火势蔓延得极为迅速,眼看着就要烧到底下一层,晴芳猛然想起沈绪还不知身在何处,复又喊道:“沈绪!沈绪你在哪里?!”
寺内的水井在最南侧的伙房里,即便是体力极佳的僧人和官兵,来回运水也要耗上好些时辰,眼见火势越来越大,进去救人的侍卫都被滚烫的浓烟逼了出来,晴芳的心越来越沉,她站在火苗触及不到的角落里,呆滞地凝望着二楼的窗口。
她下意识地以为这场火是方荐放的,正因痛失所爱,所以不愿独活。
晴芳有些后悔。
假如刚刚她稍微停留一步,是不是就能阻止这场大火的发生?
假如她能停留一瞬,哪怕只是留下一句安慰的话,方荐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自寻短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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