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觉得愉快极了。
经过了半个多月的奔驰之后,世上还有什么比洗个热水澡更令人愉快的事呢?她整个人都似已融化在水里,只是半睁着眼睛,欣赏着自己的一双脚。
这双脚爬过山、涉过水,在灼热得有如热锅般的沙漠上走过三天三夜,也曾在严冬中横渡过千里冰封的辽河。
这双脚踢死过三只饿狼、一只山猫,踩死过无数条毒蛇,还曾经将盘踞祁连山多年的大盗“满天云”一脚踢下万丈绝崖。
但现在这双脚看来仍是那么纤巧、那么秀气,连一个疤都找不出来,就算是足迹从未出过闺房的千金小姐,也未必会有这么完美的一双脚。
她心里觉得满意极了。
炉子上还在烧着水,她又加了些热水在盆里;水虽然已够热了,但她还要再热些,她喜欢这种“热”的刺激。
她喜欢各式各样的刺激。
她喜欢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杀最狠的人!
别人常说:“刺激最容易令人衰老。”但这句话在她身上并没有见效,她的胸还是挺得很,腰还是细得很,小腹还是很平坦,一双修长的腿还是很坚实,全身上下的皮肤都没有丝毫皱纹。
她的眼睛还是很明亮,笑起来还是很令人心动,见到她的人,谁也不相信她已是三十三岁的女人。
这三十三年来,风四娘的确从没有亏待过自己,她懂得在什么样的场合中穿什么样的衣服,懂得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懂得吃什么样的菜时喝什么样的酒,也懂得用什么样的招式杀什么样的人!
她懂得生活,也懂得享受。
像她这样的人,世上并不多,有人羡慕她,有人妒忌她,她自己对自己也几乎完全满意了——只除了一样事。
那就是寂寞。
无论什么样的刺激也填不满这份寂寞。
现在,连最后一丝疲劳也消失在水里了,她这才用一块雪白的丝巾,洗擦自己的身子。
柔滑的丝巾摩擦到皮肤时,总会令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但她却不知多么希望这是一只男人的手。
她所喜欢的男人的手!
无论多么柔软的丝巾,也比不上一只情人的手,世上永远没有任何一样事物能代替情人的手!
她痴痴地望着自己光滑、晶莹、几乎毫无瑕疵的胴体,心里忽然升起了一阵说不出的忧郁……
突然,窗子、门、木板墙壁,同时被撞破了七八个洞,每个洞里都有个脑袋伸了进来,每张脸上都有双贪婪的眼睛。
有人在咯咯地怪笑着,有人已看得眼睛发直,连笑都笑不出了;大多数男人在看到赤裸裸的美女时,都会变得像条狗——饿狗!
窗子上的那个洞位置最好,距离最近,看得最清楚,这人满脸横肉,头上还长着个大肉瘤,看来就像是有两个头叠在一起似的,那模样实在令人作呕。
其余的人也并不比这人好看多少,就算是个男人在洗澡时,骤然见到这许多人闯进来,只怕也要被吓得半死。
但风四娘却连脸色都没有变,还是舒舒服服地半躺半坐在盆里,用那块丝巾轻轻地洗着自己的手。
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只是凝注着自己春葱般的手指,慢慢地将这只手洗干净了,才淡淡地笑了笑,道:“各位难道从来没有看过女人洗澡吗?”
七八个人同时大笑了起来,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小伙子眼睛瞪得最大,笑得最起劲,抢着大声笑道:“我不但看过女人洗澡,替女人洗澡更是我的拿手本事,你要不要我替你擦擦背?包你满意。”
风四娘也笑了,媚笑着道:“我背上正痒得很呢!你既然愿意,就快进来吧!”
小伙子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线,大笑着“砰”地闯开了窗子,就想跳进来,但身子刚跳起,已被那长着肉瘤的大汉一把拉住;小伙子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铁青着脸,瞪着那大汉道:“解老二,你已经有好几个老婆了,何必再跟我抢这趟生意?”
解老二没等他话说完,反手一巴掌,将他整个人都掴着飞了出去。
风四娘嫣然道:“你擦背若也像打人这么重,我可受不了。”
解老二瞪着她,目光忽然变得又阴又毒,就像是一条蛇,他的声音却比响尾蛇还难听,一字字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风四娘道:“我若不知道,怎么会来的?”
她又笑了笑,才接着道:“这里是乱石山,又叫作强盗山,因为住在山上的人都是强盗,就连这小客栈的老板看来虽很老实,其实也是强盗。”
解老二厉声道:“你既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居然还敢来?”
风四娘道:“我又不是来惹你们的,只不过想来洗个澡而已,有什么关系呢?”
解老二狞笑道:“你什么地方不好洗,偏偏要到这里来洗?”
风四娘眼波流动,柔声道:“也许我就喜欢强盗看我洗澡呢,这岂非很刺激?”
解老二突然又反手一掌,拍在窗台上,成块的木头竟被他一掌拍得粉碎,显见铁砂掌的功夫已练得很不差了。
风四娘却似乎根本没瞧见,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幸好我没叫这人来替我擦背,粗手粗脚的……”
解老二怒喝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你究竟是为什么来的?还不老实说出来?”
风四娘又笑了,道:“你倒真没有猜错,我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自然不会只为了要洗个澡。”
解老二目光闪动,道:“是不是有人派你来刺探这里的消息?”
风四娘道:“那倒没有,我只不过想来看个老朋友而已。”
解老二道:“但这里并没有你的朋友!”
风四娘笑道:“你怎么知道没有,难道我就不能跟强盗交朋友?说不定我也是强盗呢?”
解老二脸色变了变,道:“你的朋友是谁?”
风四娘悠然道:“我也有很久没见过他了,听说他这几年混得很不错,已当了关中群盗的老大哥,不知你认不认得他?”
解老二脸色又变了变,道:“关中黑道上的朋友有十三帮,每帮都有个老大哥,不知你说的是谁?”
风四娘淡淡道:“他好像已当了你们十三帮强盗的总瓢把子。”
解老二怔住了,怔了半天,突然又大笑起来,指着风四娘笑道:“就凭你这女人,也配跟我们的总瓢把子交朋友?”
风四娘嫣然道:“我为什么不能跟他交朋友?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解老二的笑声停住了,眼睛在风四娘身上打了几个转,冷冷地道:“你是谁?你难道还会是风四娘那个女妖怪不成?”
风四娘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是不是‘两头蛇’解不得?”
解老二脸上露出得意之色,狞笑道:“不错,无论谁见到我这两头蛇都得死,谁也解不得!”
风四娘道:“你既然是两头蛇,我就只好是风四娘了。”
两头蛇的头像是突然裂开了,裂成了四五个。
坐在洗澡盆里的,这赤条条的女人就是名满天下的风四娘?就是人人见着都头疼的女妖怪?
他简直不能相信,却又不敢不信。
他的脚已开始往后退,别人自然退得更快。
突听到风四娘一声轻叱,道:“站住!”
等别人真的全都站住了,她脸上才又露出一丝微笑,笑得仍然是那么温柔,那么迷人。
她柔声地笑道:“你们偷看了女人洗澡,难道就想这样随随便便地走了吗?”
两头蛇道:“你……你想怎样?”
他声音虽已有些发抖,但眼睛还是瞪得很大,看到风四娘赤裸裸的胸膛时,他的胆子突又壮了,冷笑道:“你难道还想让我们看得更清楚些不成?”
风四娘笑道:“哦——原来你是欺负我没有穿衣服,不敢跳起来追你们?”
两头蛇怪笑道:“不错,除非你洗澡时也带着家伙,坐在洗澡盆里也能杀人。”
风四娘叹了口气,抬起了手道:“你们看,我这只手像是杀人的手吗?”
这双手十指纤纤,柔若无骨,就像是兰花。
两头蛇道:“不像。”
风四娘道:“我看也不像,奇怪的是,有时它偏偏会杀人!”
她两只手轻轻一拂,指缝间突然飞出了十余道银光。
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惨呼,每个人的眼睛都插上了一根银针,谁也没看到这些银针是从哪里飞出来的,谁也没有躲开。
风四娘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偷看女人洗澡,会长‘针眼’的。这句话你们难道没听见过?”
七八个人都用手蒙着眼睛,疼得满地打滚。
七八个人的惨呼声加在一起,居然还没有让风四娘掩上耳朵,因为她还是在看着自己的这双手。
看了很久,她才闭上眼睛,叹息着道:“好好的一双手,不用来绣花,却用来杀人,真是可惜得很……”
突然间,惨呼一齐停止了,简直就像是在同一刹那间停止的。
风四娘皱了皱眉,轻唤道:“花平?”
外面没有声音,只有风吹着木叶,簌簌地响。
过了很久,才听得“嚓”的一声,是刀入鞘的声音。
风四娘嘴角慢慢地泛起一丝微笑,道:“我就知道是你来了!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在一瞬间就杀死七个人!还有谁能使这么快的刀!”
外面还是没有人回答。
风四娘道:“我知道你杀他们,是为了要让他们少受痛苦,却不知你的心几时也变得如此软了。”
过了半晌,外面才有一人缓缓道:“是风四娘?”
风四娘笑道:“难得你还听得出我的声音,还没有忘了我。”
花平道:“除了风四娘外,世上还有谁在洗澡时也带着暗青子!”
风四娘吃吃笑道:“原来你也在偷看我洗澡,否则你怎会知道我在洗澡的?”
花平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
风四娘道:“你要看,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进来看呢?”
花平似乎长长叹了口气,道:“你出关六七年,大家都觉得很太平,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风四娘笑道:“因为我想你。”
花平的嘴又闭上了。
风四娘道:“你不相信我想你?我若不想你,为什么来找你?”
花平又在叹气。
风四娘道:“你为什么要叹气?你以为我来找你一定没有好事?一个人发达了,连老朋友的面都不想见了么?”
花平道:“你穿上衣裳,我等会儿见你。”
风四娘道:“我已经穿上衣服了,你进来吧。”
花平的人终于在门口出现了,他的脸本来就很白,看到风四娘还是赤裸着坐在澡盆里,他的脸就像是突然又白了一倍。
风四娘咯咯笑道:“有人存心想来偷看我洗澡,我就要杀了他;你存心不想看,我倒反而偏要让你瞧瞧。”
花平其实很矮,但任何人都不会认为他是矮子,因为他看来全身都充满了一股劲,一股慑人之力!
他穿着件很长的黑披风,却露出了刀柄上的红刀衣。
花平能为关中群盗之首,就因为这把刀!
风四娘道:“听说你前几年杀了‘太原一剑’高飞,是吗?”
花平道:“嗯。”
风四娘道:“听说‘太行双刀’丁家兄弟也是败在你刀下的,是吗?”
花平道:“嗯。”
他非但不敢看风四娘,甚至不愿多说一个字。
风四娘笑道:“高飞和丁家兄弟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你居然能将他们杀了,可见你的刀法已愈来愈快了。”
花平这次连一个字都不说了。
风四娘道:“我这次入关,就为的是要看看你的快刀!”
花平的面色骤然变了,嗄声道:“你真的要看?”
风四娘嫣然道:“你也用不着紧张,我不是来找你比画的,因为我既不愿死在你的刀下,也舍不得杀你。”
花平的脸色过了很久才复原,冷冷地道:“那你就不必看了。”
风四娘道:“为什么?”
花平道:“因为我的刀只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给人看的!”
风四娘眼波流动,带着笑道:“我若偏偏要看呢?”
花平沉默了很久,突然道:“好,你就看吧!”
花平话虽说得很慢,但一共才不过说了五个字,无论谁说五个字,都用不了很久,可是等他这五个字说完,他的刀已出鞘,又入鞘,刀光一闪间,摆在门口的一张木板凳已被劈成两半了。
花平的快刀果然惊人。
风四娘却又吃吃地笑了起来,摇着头笑道:“我想看的是你杀人的刀法,不是劈柴的刀法,在老朋友面前,你又何苦还要藏私呢?”
花平道:“藏私?”
风四娘道:“你的刀法虽然是左右开弓,出手双飞,但江湖中谁不知道你用的是左手刀?你的左手至少比右手快一倍。”
花平脸色又变了变,沉默了很久才沉声道:“你一定要看我的左手刀?”
风四娘道:“看定了。”
花平苦苦叹了口气,道:“好,你看吧!”
突然用力扯下了身上的披风!
风四娘正在笑,笑音突然僵住,再也笑不出。
以“左手神刀”名动江湖,号称中原第一快刀的花平,他一条左臂竟已被人齐肩砍断了!
过了很久,风四娘长长吐出了口气,惊骇道:“这……这难道是被人砍断的?”
花平道:“嗯。”
风四娘道:“对方用的是剑?还是斧?”
花平道:“是刀!”
风四娘动容道:“刀?还有谁的刀比你更快?”
花平闭上眼道:“只有一个人!”
他的神色虽然凄凉,但并没有悲愤不平之意,显然对这人的刀法已口服心服,觉得自己伤在这人的刀下并不冤枉似的。
风四娘忍不住问:“这人是谁?”
花平目光遥注着远方,一字字道:“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
这四个字说出来,风四娘面上立刻就起了一种极奇异的变化,也分不出究竟是愤怒,是欢喜,还是悲伤。
花平喃喃道:“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总该认得他的。”
风四娘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认得他……我当然认得他!”
花平的目光自远方收回,凝注着她的眼睛,道:“你想不想找他?”
风四娘的眼睛突然瞪了起来,大声说道:“谁说我要找他?我为什么要找他?”
花平叹了口气,道:“你迟早总是要找他的。”
风四娘怒道:“放你的屁。”
花平道:“其实用不着骗我,我早知道你这次入关是为了要做一件事。”
风四娘瞪眼道:“谁说的?”
花平道:“我虽不知道你要做的是什么事,但却知道那必定是一件大事,你生怕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想找个帮手。”
他很凄凉地笑了,接道:“所以你才会来找我,只可惜你找错人了。”
风四娘冷笑道:“就算你猜得不错,我还是可以去找别人,为什么一定要找萧十一郎?武林中的高手难道都死光了吗?”
花平道:“但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帮你的忙?”
风四娘赤裸裸地就从盆里跳了起来,大声道:“谁说没有,我现在就去找个人给你瞧瞧。”
花平的眼睛立刻又闭上了,缓缓道:“你想去找谁?莫非是飞大夫?”
风四娘道:“不错,我正是找他!”
她眼睛发着光,道:“飞大夫有哪点比不上萧十一郎?他不但轻功高绝,指上的那份功夫,十个萧十一郎加起来只怕也比不上。”
江湖传言,说“飞大夫”公孙铃只用一根手指的力量,就可以力挽奔马,那手“燕子三抄水”的独到轻功,更可说是冠绝天下,再加上医道高绝,着手回春,武林中有很多人都尊之为“公孙三绝”!
公孙三绝住的地方也绝得很,他住的屋子是个用石块砌成的坟墓,睡的床就是口棺材。
他觉得这样子最方便,死活都不必再换地方。
他家里也没有别的,只有个应门的童子,长得也是怪模怪样的。风四娘问他:“公孙先生在不在?”又问他:“公孙先生哪里去了?”再问他:“公孙先生今天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风四娘问了五六句,这孩子一共才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一共才两个字:“不在。”
风四娘气得真恨不得给他两巴掌。
其实她也知道飞大夫出门只有一件事:替人看病。
飞大夫的脾气虽然怪,但心肠却不坏。
她也知道飞大夫晚上绝不会睡在别的地方,一定要睡在棺材里,那么就算这一觉睡着就不再醒,也不必费事再搬地方了。
风四娘本可坐着等他回来的,但要一个活生生的人坐在坟墓里,坐在棺材上,那滋味总不好受。
她宁可坐在路口等。
暮色沉沉,秋风中已有寒意。
风四娘在路旁的山崖上,找了个最舒服的地方躺下来,望着暗淡的穹苍,等着第一颗星升起。
很少有人看到第一颗星是如何升起来的。
风四娘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能找到件有趣的事来做,她绝不浪费她的生命。
唉,世上又有几个人懂得这种生活的情趣?
夜已深了,星已升起。
暮色中终于传来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两个人抬着顶软兜小轿沿着山路碎步跑过来,上边坐着个大布青袍的枯瘦老人。
老人的神情很萧索,很疲倦,正闭着眼在养神。
抬轿子的两个人更似累极了,牛一般的喘着气,走到山坡前,前面的轿夫就扭转头,道:“前面好长的一段山路,咱们在这里歇歇脚再往上爬吧。”
后面的轿夫道:“这两天我精神不继,上山时咱们换个边吧。”上山时在后面的人自然要吃力得多。
前面的轿夫笑骂道:“好小子,又想偷懒,莫非昨晚上又去报效了小甜瓜两次,我看你迟早总有一天死在她肚子上。”
两个人说说笑笑,脚步已放缓了下来,那老人也不知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假装没有听到,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到了山坡前,轿夫就停住了脚,慢慢地放下轿子。
突然间,两人同时自轿杠中各抽出了两柄又细又长的剑,两柄剑刺向老人的前心,两柄剑刺向老人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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