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间,几十名土匪便全都没了命,春芽看了眼地上的人,再看看自己手上的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直到这时,她才完全相信小姐的话,也终于明白小姐说得好好活是什么意思。
原来,那些人也有血有肉,也会痛哭求饶,也会倒地不起。原来,只要她们大着胆子举起手里的刀,便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她周围,有闭着眼浑身发抖的,也有叉着腰仰头大笑的,更多的人跟她一样,埋头痛哭,既是哭死去的家人,也是哭活着的自己。
春芽忽然起身,急急冲到安然跟前,跪倒在地,捣蒜般磕起了头来,她身后女子们纷纷跪倒在地。
“小姐!”
安然看着倒地不起的女子们,脸上依旧古板无波,她转头看向身旁的人,陈恪立刻会意,回头道,“陈贵!”
陈贵带人抬着一只木箱上前,箱顶掀开,露出白花花金灿灿的金银来,这些是从山匪的老巢里寻来的,皆是不义之财,如今摊在面前,众人皆是一愣。
陈贵拱手冲地上的人道,“各位姑娘,小姐吩咐了,这里的金银任你们取,就此回乡也好,另走他乡也罢,总之,忘了前尘往事,重新找个好男人,日后好好过日子吧!”
安然听他说找男人,看了他一眼,眉头轻蹙,又缓缓转过头去。
场中哭声渐歇,却无人上前。
她又看了一圈,目光落在春芽身上。
春芽见她看过来,脸上依旧挂着泪,头却摇得坚决,“小姐,我不要银子,我也不走,我只想跟着您。”
她这辈子已经绝了嫁人生子的心思,也不想什么大富大贵,她只想跟着小姐,做一回手握自己命运的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脸有些白,低头轻声道,“您若是嫌我脏,我便离您远一些,保证不让您看到。”
“会照顾,孩子吗?”安然打断她的话,侧了侧身,将身后的狗子转到她眼前。
春芽一愣,等反应过来鼻子一酸,眼泪也跟着滚了下来,“会!我两个弟弟都是我一手带大的!”
安然点头。
春芽见状,立刻抹着泪笑了起来。
“小姐,我也会带孩子!”身后有人急急喊道。
“我也会!”
看着一张张激动果决的脸,安然神情不变,“敢杀人吗?”
场中一片静默,女子们想到刚才的那一场厮杀,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后怕。
想是一回事,做却是另一回事!若不是小姐和其他人在周围帮忙,她们恐怕早被山匪砍死了,又哪里真能杀得了山匪!
春芽突然站起了身,声音依旧颤抖,眼神却异常坚定,“我敢!我敢杀!”
“我想跟您学杀人!”
从岗子山到百丈岭,绵延百里散落着几十个山头,历来是山匪横行之所。占山为王的匪寨大大小小十七八处,大的如岗子山,光山匪就有上百人,小的如七姑山,整个寨子上下加一起不过十几老弱病残。可不管人多还是人少,在太平三年的这年秋冬,全都不见了踪迹,或是成了遭人唾弃的一堆烂肉,或是举刀投降,成了剿匪杀匪的一员。
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剿匪队伍顺着武夷山一路向北,短短不过两月,所过之处,鸟惊兽散,贼哭匪嚎。
附近的百姓欢欣鼓舞,特意送来米粮,却被婉拒,也有百姓激奋,想要加入其中,依旧被拒,而那些衣衫褴褛前来投奔的流民却都被留了下来。
有人不平,一身短打神情肃穆的春芽却道,“小姐有言在先,有家有口的不收,有田有粮的不收,贪生怕死的不收。”
那子不服气,还要再辩,旁人却劝道,“人家姑娘也是为你好,这杀土匪可不是闹着玩的,轻则致残,重则丢命,你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万一出了事,让你老娘和孩子怎么办!”
那人看了眼春芽始终垂在身侧的胳膊,面红耳赤,却也只得拱手告辞。
因这三不收,这支杀匪的队伍名声越来越响,百姓皆赞他们有仁又有义,再加上不知哪里传出,领头之人手持五彩神光念珠,乃是佛女转世,前来投奔的人不但没减,反倒更多了。
陈恪沉默地坐在周大夫旁边,两眼微垂,脸上不见波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简见他这副模样,心中直替他委屈。
也不知那谢小姐给公子灌了什么**汤,千里奔救不说,还一路护送,热了扇风,冷了披衣,处处小心,事事周全,恨不得再将一颗心掏出来给她耍。
可那谢小姐呢,吃公子的,用公子的,拉着公子漫山地杀人,到最后有了丫鬟婆子,却将公子从车上赶了下来!亏得那些人将她捧得那般高,说她是什么佛女活神仙,在他看来,她分明就是只白眼狼!
周大夫却难得没跟着看笑话,却对着窗外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自从那日收留了那些女子之后,他们便再没安安稳稳地赶过路,不是进山杀土匪,就是沿途收流民,不过短短一个月的功夫,队伍就从几十人扩到上千人,若不是他还坐在马车里,一日三餐也不曾短了,他几乎以为自己也是逃难的百姓了。
倒不是他不愿收留那些逃难的人,实在是,收留了这么多人,这一看就是别有用心!他都能看出来,官府的人还能看不出?
陈恪一抬头,便见一向不问世事的周大夫愁眉苦脸,不由得失笑出声,“周伯别担心。”
周大夫瞟了他一眼,两手抄袖,又是一声长叹。
若是从前,有他这话,他自会把心放肚里踏实安着,可如今,这人满脑子都是他的安然,安然说杀,他就杀,安然说留,他就留,哪里还有半点儿脑子!真要有什么事,又哪能指望得上他!
陈恪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窗外,笑了笑,并未多解释。
事实证明,周大夫的担心不无道理,一行人出了铜塘山,不过半天的功夫,迎面便碰上了官兵。
远远便听得震天响的开道鸣锣,待走进了便见铜辊皮槊叉地,四块肃静回避的黑底红字木牌高举,青伞蓝伞盖分列左右,庄严而郑重地迎出一顶四人抬素云头青带青幔官轿来,后头一队青旗猎猎。
流民们被这七品县令的全副仪仗唬得不轻,有人呆愣在原地,有人刀棍一扔,倒地便拜,站在最前头安然陈恪却纹丝不动,连带着春芽等人也都直直立在原处。
来人显然没想到他们有这么多人,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可一看到地上跪了一大半,突然又有了底气,对着安然等人大声喝道,“大胆!见到大人还不赶紧下跪!”
听得这一声暴喝,身后又是跪倒一片,春芽看了眼前头的小姐,将半弯的小腿儿悄悄直了起来。
那人见他们依然不动,正要持刀上前,却被身后师爷模样的中年男子唤住,接着,轿帘掀开,走出个头顶乌纱帽、身着圆领鸂鶆常服的县令来。
那人四十上下年纪,面皮发白,两眼虚浮,出来先将在场之人草草扫了一遍,随后便将目光落在站在中间的安然身上,见她手上果然缠着一串念珠,这才侧头冲身旁的师爷点了点头。
师爷会意,忙上前拱手道,语气虽还带着几分倨傲,却也不失客气有礼,“敢问可是广昌佛女?”
没人知道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只知道她在广昌一战成名,一手持刀,一手挂佛珠,因而都称她为广昌杀佛,或是佛女。
安然听到佛女二字,手不自觉地抚上腕间的佛珠,古板呆滞的脸上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意。
前世,她跟着母亲布施行善,与人无争,却被他人欺,被世人辱;今生,她手握屠刀,欲将天地做炼狱,他们却对她感激涕零,也不知是他们愚昧,还是她太过天真。
“何事?”
师爷见她神情疏离,语气冷淡,愣了愣,脸上明显多了几分小心,“在下林洪文,这位乃是铅山县县令于庆和于大人,听闻姑娘带人剿了云际岭赵氏兄弟,特意在此等候姑娘,谢姑娘为大人扫除心头大患,还铅山百姓安宁太平日子。”
说罢,他看了眼身后,一名衙役立刻捧着红漆托盘上前,上面明晃晃地摆着两排十只金元宝,“这是我们大人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姑娘笑纳!”
安然看了他一眼,这人为着两百里之外的一处土匪大张旗鼓地来谢她,倒是少见。可白送上门的金子,谁还会嫌弃呢!
她动了动,身后的春芽立即上前,麻利地从腰间抽出一只布袋来,一股脑儿地将盘中的金元宝扫入其中。
那于县令见她们一句客气话也没有,脸色顿时有些不好,可一想到自己的盘算,到底忍住。
师爷见人收了金子,像是松了口气,“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我家大人仰慕姑娘高义,佩服姑娘一身好本事,想请姑娘屈尊留在此地,替大人剿匪巡城,保境安民。”
“姑娘放心,您若是留下,便是大人座上宾,吃穿用度与大人一般无二,除此之外,每年奉送百金作为酬劳,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不待安然开口,陈恪便抚掌赞道,“大人当真爱民如子,一心为公!能为大人效劳那可是咱们的荣幸!只是,”
他看了眼于县令,伸手指向身后,笑着道,“不知我们这些兄弟是不是也都有百金?”
身后的流民听他这话,立刻抬起了头,目光热切地看向前面的人。
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山夫村民,只因遭了灾这才四处逃荒,可从北走到南,从东走到西,没有一个地方愿意收留他们,若是能跟着小姐留在这里,有饭吃有衣穿,就是没金子他们也乐意!
师爷抬头朝地上乌压压的人看去,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这,”
临武山匪屠城叛乱的事之后,朝廷下令,各县务必约束乡民,严管匪盗,若能剿得山匪贼首,赏银百两记功提拔。这女子将建昌境内的山匪尽数杀了个遍,建昌境内的广昌、新城等几县都在暗中四处寻她,谁知她竟出了建昌,到了铅山!
若能将她留下,她剿匪的功劳便可全部归到铅山县的头上,那可是天大的功劳,实实在在的政绩!可没想到,这人还没开口,她手下的人倒先贴了上来!
于县令斜眼将说话的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虽是一身布衣,相貌气质却不俗,皱了皱眉,“你又是何人?”
陈恪冲他拱了拱手,“在下陈六,是佛女的护卫。”
于县令一听说是护卫,再看看他腰间的佩剑,似有些为难,可最后还是点了头,“唔!你倒是可以留下,其他人就不必了。””
他们又不是真打算剿匪,哪能将这么多人都留下来!
可他这话一出,别说流民,就是陈贵春芽等人也脸色难看起来。
师爷忙上前描补,“大人的意思是,铅山到底是个下县,山匪贼人有限,诸位壮士若是都留下,只怕耽误各位大好前程,因此大人的意思,各位不如再往北走上几十里,到那弋阳上饶去瞧瞧!”
话虽说得漂亮,却是明明白白告诉他们,他们不愿收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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