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夫被拎下马时面容枯槁,两腿打颤。 从赤石到桂东两三百里的路,这人一天一夜就将他带了过来,若不是他命大,早死在路上了!
陈贵见老爷子站都站不住,忙上前扶住,“周大夫,对不住,实在是人命关天!”
周大夫抚了抚松散的发髻,哼了一声,摆手道,“人呢,带我去看看。”
此处是桂东城外二十里一个叫船塘的山坳,周围只三两户人家,他们借了一对老夫妻的院子,将安然安置了进去。那老夫妻得了五十两银子,连夜收拾行李投奔儿子去了。此时,院中除了他们一行,再无外人。
周大夫一进屋,便见陈恪跪坐在床边,满身血污,两手紧握着床上人的手,那个叫宫羽的小丫头则蹲在床尾,脸上带泪,眼神呆滞。
见有人进来,宫羽终于动了动,等看清是周大夫,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一头扑到周大夫面前,
“老神医,求您救救我家小姐!我给您磕头了!”
周围人还来不及反应,她已在地上一连磕了七八个,再抬头,额上已是通红一片。
周大夫叉着两条腿将人从地上拉起,“你这丫头,求我干什么,该求的是你家小姐!受了伤还跟人拼命,真当老夫是神仙呢!”
话虽说得带火,他人却已到了床边,这一看也是一惊。
床上的人面白如纸,气若游丝,伸手一摸,再顾不上其他,连忙冲着身后喊道,“快拿我的药箱来。”
屋里顿时忙乱了起来。
周大夫回头见陈恪还呆站在一旁,脸色青灰,两眼熬得通红,更是来火,“你还站着干什么,一个个都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
陈恪没动,转头看向周大夫,声音嘶哑,“她,还能醒吗?”
“这谁知道,得看她自己!”
周大夫依旧没好气,这人本就受了重伤,伤还未好,又坚持上路,他早就说过,如此下去,便是活着也是短寿的命!如今倒好,不过一月未见,人就直接进了鬼门关!
陈恪闻言,浑身一抖,再开口却已是眼红声颤,“求周伯务必救她一命!”
周大夫见惯了他智珠在握,成竹在胸,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更是头回见他低头落泪,一肚子的火顿时卡在了喉咙眼儿,出不去下不来。
“行了,老夫自当尽力。”
房门打开,陈恪从屋中走了出来,过门槛时腿一软,人便趴在了地上。
陈贵见状,慌忙去扶,“公子,您几夜没合眼了,还是先歇会儿吧。”
陈恪揉了揉自己酸麻的双腿,就着陈贵的手慢慢起身。
牛二扶着盘昂从东屋出来,见他二人立在门口,忙高声招呼,“陆公子,谢小姐如何了?周大夫说什么时候能醒了吗?”
陈恪盯着面前的两人,双唇紧抿。
昌平生死不明,他明知罪魁祸首是他自己,可依旧忍不住怨恨眼前之人。
若不是他们身手太差,昌平又哪里需要一人面对两名刺客,明明该他们护着昌平,到最后却还要靠昌平来救他们,想到此,他恨不得拔剑让两人以死谢罪。
牛二见他不说话,眼神却怨毒,心里一惊,却是不明白,又开口唤了一句,“陆公子?”
“她到底怎么样了?”盘昂却似乎没看出他眼里的杀气,推开牛二,上前半步追问道。
陈恪转头,看着他眼里的担忧和防备,忽地想起桂东城里关于几人的传描述。据说,他们是从宜章来的一对小夫妻,带着车夫和丫鬟去投亲。
呵,小夫妻?他看着这人年轻黝黑的脸庞,眼里闪过一丝嘲讽,这样的人也配?
陈贵见场面僵持,忙开口打圆场,“二位,谢小姐还昏迷着,具体如何还要等周大夫出来才知道。”
牛二终于察觉到了两人的不对劲,忙半扶半抱将盘昂拖走。
“对,对,是我糊涂了,谢小姐受的伤那么重,周大夫又是刚到,哪有那么快,咱们还是先回屋,别打扰周大夫了,你若是实在担心,不如先养好自己的伤,回头有事也能搭把手。”
陈恪一直盯着两人的背影,直到人转进了屋,这才收回目光。
“你留下看守,老金跟我走!”
刚奔出几里地,便见前方立着一人,一身黑衣,面巾已除,正是那唯一还活着的刺客。
他们一行四人被陈富特意挑出派来刺杀安然,本以为胜券在握,谁知,最后却只剩了他一人还活着。
见他们过来,那人立即跪倒在路旁。
“属下有错,请公子责罚!”
他虽不知为何公子突然来到此地,又为何去救他们要杀的人,可再糊涂,也知道这一回他们恐怕办错了事。
陈恪看着地上的人,浑身的肌肉紧绷,手也扶上腰侧的剑。
半晌,他闭了闭眼,再睁眼,眼里冰冷,“是我的错,与你们无关。”
那人肩头一松,人也伏了下去,不等他开口,就听公子接着道,
“即刻回王府,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必杀了你。”
那人心底一凉,只将身体伏得更低,“是!”
衙役们在城外搜罗了两日,没找到那几个对钱小姐不敬的人,正愁着回去如何跟县丞大人交代,就听说钱小姐被人划花了脸,割了舌头扔在了大街上。
一行人慌慌张张地朝着县衙赶,还没进县衙,就又听说钱大人被人一剑穿了心,而周围的人连刺客的影子都没看到。
一时间,桂东风声鹤唳,官家富户紧闭门户,生怕自己哪天也犯了忌讳,大祸临头。百姓却暗自叫好。
钱家小姐仗着赵娘娘在城中张扬跋扈,没人敢惹,父女俩更是借着为赵娘娘祈福祝愿,让百姓出钱出力盖娘娘庙,结果,娘娘庙还没动工,父女俩一死一残,这是老天爷也看不过去,派人来收拾他们了!
济生堂的老掌柜也高兴,却不是为了钱家父女的事。今日一开门,他便迎来了一位豪客,一口气将店中各种草药一扫而空,就连治妇人产后便难的药也不曾落下!
他带着伙计大夫忙活了半日,总算将上百种的药材全部称清包好,那人又给了一百两要买他那拉货的老驴车!若不是手里还捏着银票,他只当自己耳背了!
真真是天降财神爷!
周大夫听说药来了,出去一看,看到一整车的药材,装满了十七八个大口袋,再翻一翻,竟什么都有,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再听说陈恪又去了郴州城,只为了去找上好的人参鹿茸,又叹了口气,进屋提笔写了一行字,让人快马加鞭给他送去。
陈恪拿着周大夫开的单子在郴州城里搜罗了一番,又急急掉头往桂东赶。
刚回小院,还来不及下马,就听屋内传来一声尖利的哭声。
“小姐!”
他眼前一黑,人也跟着从马上跌落了下来。
陈贵听到动静出来,见自家公子面无人色地瘫坐在地上,脸色灰白,两颊凹陷,已是瘦了一大圈,心里一酸,话里也带了几分哭腔,“公子!”
见他如此模样,陈恪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去,胸中血气翻涌,一张嘴竟直接喷出一口血来,“她”
陈贵看着地上那一滩猩红,几乎哭出声来,“公子!”
陈恪却一把将他推开,他这会儿已全然顾不上自己,脑中全是昌平闭眼的模样,好容易从地上爬起,刚走没几步却又跌了下去。
陈贵突然明白过来,连忙开口道,“公子别急,姑娘还在!”
陈恪一听人还在,微微一怔,手脚也终于有了丝丝气力,再抬手,却发现自己的掌心早已血肉模糊。
屋里依旧是他走时的模样,泥墙破瓦,残窗仄床,床头却多了一方矮柜,上头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雾气袅袅,向四周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苦。
床前围了三四个人,个个面容悲戚,那个叫宫羽的丫头吊着胳膊趴在床边,一边哭一边喊着小姐,可任凭她如何叫唤,床上的人始终紧闭着双眼,胸口平静得看不出一丝起伏。
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瞬间熄灭,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周大夫,张了张嘴,却问不出话来。
周大夫见他这模样也是吃了一惊,摇了摇头,眼里也含了一丝悲悯,“药已经喂不下了,下面就看老天和她自己了。”
宫羽一听这话,哭得更大声了,连牛二都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抹脸。
盘昂拄着拐棍上前,伸手去拉床上的人。
宫羽连忙去拦,肿着一双哭红的眼喊道,“你干什么!”
“我带她回七星山!”
她是他们黑山寨的神女,只要回了七星山,有天神的保佑,说不得能让她重新站起来。
宫羽却不让,挥着手不管不顾地朝他打去,“都是你这个扫把星!要不是为了救你,小姐哪里会死!你走开!”
牛二也上前劝,“盘兄弟,小姐她已经这样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暴喝给打断,“都给我滚!”
几人顿时都停了下来,回头只见陆公子一脸阴骘地盯着他们。
周大夫叹了口气,率先走了出去,牛二也忙起身跟着朝外走,走时还不忘将盘昂给扛了出去。
宫羽却贴着床边,满脸泪痕,“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我要陪着我家小姐!”
陈恪没管她,上前几步在床边蹲下,伸手抚上安然的脸,替她拭去嘴角残留的一点药渍,目光落在她耳边的血污,皱了皱眉,
“去打点热水,别太烫,再给她找身干净的衣裳来。”
宫羽一愣,立刻想到了人死前的殓衣,脸一白,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屋子。
热水很快送了进来,衣裳却不见踪影,陈恪也没多问,只吩咐陈贵,“守好门,别让人打扰了郡主。”
陈贵听着那声郡主,心里的猜想得到证实,惊得连话也说不出口,直到陈恪回头看他,他这才反应过来。
可等他从屋里出来,他的脑子还是一团乱麻。
昌平郡主,那可是先皇后!
房门关上,隔绝了光和影,室内只剩了只一坐一卧的两人。
□□卸下,露出一张苍白俊朗的脸,眼里却是无尽的悔意与惧怕,他埋头入榻,“昌平,你睁眼看看,我是小六!”
“当年不告而别,如今,我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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