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就在楚明玥的马车整装待发,半夏挽起袖角气势汹汹出府之时,贤老的马车当真到了。 派去接他的马车是在昨日独自回来的,今儿个一早,贤老骑着匹坡脚塌耳的马停在了定远侯府门前。好在侯府里的人谨记老侯爷在世时的严谨家风,从不以他眼矮瞧任何人。
两个守门家将瞧见贤老,虽不相识,仍是好言邀其饮杯凉茶再赶路,贤老这才报了名号。
待楚明玥把人请进府里,他不喝茶、也不入座,只说要先见一见孩子,若是合眼缘了便教,无缘他便走。
贤者恃才傲物,楚明玥也就依着他,引着人到了长生的书房,孰料此人刚进屋,反手就把书房的门关了,楚明玥止步于门外,眨了眨睫扇上悠悠飘落的烟灰。
“郡主,这是何等的狂人才会自称贤老。”甜儿搀扶着楚明玥倚靠在廊下栏杆上,扭头往紧闭的屋门瞧了瞧。
她从苍鹿山跟回洛京也快两月,自认不是毫无见识的山林丫头了,可方才那人,长发潦草挽起,灰发掺半,袖袍上染着洇出的片片痕迹,也不知道是何物。
放眼大宛,才高八斗的有识之士无不在京,她不理解,郡主何故要请这样一个毫无儒风之人来府上教书。
楚明玥倒不在意,一手执缂丝绣花鸟珐琅柄宫扇慢摇,“贤老可不是他自封的,他本家姓冼,冼无风。他是和崔司淮一样的年纪中的状元,只不过当时先帝尊崇儒风,而他大唱唯有法方能严治。”
甜儿不可置信转头望一眼半夏和丹秋,“奴婢读书少,对这些派学所知不多,可素闻法家严谨自律。”
楚明玥微微眯眼望着远处柳枝,巧笑一声,“后来他一气之下放浪形骸,故意以此嘲讽儒学迂腐。”
甜儿不知听明白了,歪着脑袋点了点头。
这时,书房的门被打开。
楚明玥转身离开凭栏,贤老从屋里走出,长生紧随其后。
“这孩子周身无一点精气神儿,不似楚家人啊。”冼无风注视着楚明玥的眼睛。
楚明玥勾了勾唇角,半隐梨涡,“教得好自然就像了,不然,昭阳何至于劳请先生来教。”
冼无风揽须沉思几许,忽而大笑一声,半侧身往身后俯视,“还不跪下。”
长生抬眼看了看他,又平静看向楚明玥。
无人知道,关起屋门的书房里,冼无风是如何确定此子是否可教的,在以后的岁月里,楚明玥从未多问,而眸子逐渐亮如星的少年郎亦从未讲过。
楚明玥闻言大喜,又自顾觉得这个结果是意料之内的事,她楚明玥选中的先生,任凭是谁,都得来楚家把这书给教了。
她朝长生点头,“跪下吧,冼先生有真才实学,你的膝骨拜他,先生受得起。”
长生寡言少语,却是听楚明玥的话,当即就跪了下去,实实在在给冼无风磕了三个头。自此,教书的先生、习武的师父总算是都定了下。
只是这一耽搁,日头也走到正晌午,正是灼人的时候,不适合再驾车往郊外去。
“递个折子,过了晌午咱们进宫一趟。”
先生既已定下,楚明玥唤来管家领着冼无风先到住处安顿,她揽着长生的肩往膳厅去。
“郡主您要入宫”丹秋撩起厅里细密垂下的珠帘,侧身待楚明玥行过。
楚明玥曳裙坐下,餐案上摆着的都是解暑菜式,“左右你的法子都试过了,崔大监他不肯出来,那咱就过去咯。”
她给长生端一碗凉瓜排骨汤,自己却是一口肉食没动,只贪喝两碗银耳雪梨羹。
昨日在薛府,也没头没尾听了两耳朵,不过还是坊间那些嚼烂的话头儿,没个新鲜话,楚明玥寻思,这像是宫里刻意为之,纵使当真要求仙问药,她也得去找那人问个明白,求得什么仙,问得什么药。
定远侯府的问安折子是快马加鞭送进宫的。楚明玥那边刚在膳厅放下汤勺,这边大明河宫,崔旺就捧着折子碎步小跑敲响了小书房的门。
宣珩允只着一件珠白缎面长袍,绣金龙纹的衣襟交叠而落,顺着苍白的肌肤向下延展,从衣襟下伸出一段硬朗索利的锁骨。
今日是冰蚕入体第七日,小书房外的偏厅里,候着整个太医署的太医,他也不是真的不怕死,只是如今,太医们束手无策。
此刻,他正承受着寒热交替带来的极端痛苦,那样极致痛苦的折磨被分成两股刻骨铭心的感受,争相吞噬着这具身体最后的精气。
似刮骨,似剜心。
可若要让人在刮骨剜心和身中冰蚕之毒之间做出选择,断不会有人选后者,只因前者的痛苦是骤然发生、又戛然而止的,留下伤口慢慢恢复。
而以肉身渡化冰蚕之毒,所承受的痛苦却是绵密细腻的,它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撑过白日,还有漆黑深夜。
痛到意识模糊,与肉身逐渐分离,可每每这种时候,会有另一波似暗潮一样的折磨涌来,再把刚刚游离在外的意识猛地拉回,于瞬霎贯穿灵魂。
但痛到极致,也就痛无可痛了。
宣珩允此刻,平静极了,他靠坐在椅背上,手臂散垂扶手,一动不动。
他就像用纸和竹签撑起的人偶,无悲无喜、双眸空洞。他的骨血、精气,就要被吞噬殆尽。
崔旺无声进来,把侯府送来的折子放在桌案一角,他哽咽着唤了一声,“陛下。”
宣珩允未有回应,他的耳畔,狂风嘶吼。就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崔旺大着胆子伸出两指,往宣珩允鼻尖探过去,手指刚伸出去,又赶紧收回,低着头用袖襟抹了抹眼角泪花。
他真的不懂,陛下何苦这般折磨自己呢娘娘是阔达爽落的人,若是她知药是这般得来,她怎会服下。
他眨了眨眼,看一圈寂静冷清的书房,这间小书房,是宣珩允登极之后特意让人腾出来的,只因有祖训,后宫无事不得擅入太极殿。
娘娘娇懒缠人,陛下又何尝当真厌烦过,不过是下了早朝,白日里的时间都被拘在太极殿批奏折,如此,和娘娘见面的机会就剩下晚上,是以,陛下才命人在寝宫收拾一间小书房出来。
此事也是被那些言官上奏驳谏过的,只是被宣珩允强硬按下。
奏折搬到小书房批阅,荣嘉贵妃娘娘就越发喜欢上看书了,回回总要抱着一卷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书往小书房那张楠木摇椅上一躺,一看就是半日。
陛下何时批完奏折,娘娘的书也就翻完了,有时小书房里烛火彻夜长明,娘娘还会抱着书坐到书案的另一头,拿起支狼毫笔给自己的书卷上做些批注。
崔旺忽然眸子一亮,转身从身后靠墙的书柜上一顿翻找,抱出一摞名字千奇百怪的书卷置于宣珩允面前。
“陛下,娘娘往日里,素爱翻这些话本子消磨时光。”崔旺是聪明人,这话说完,他把那封折子往书案中间放了放,躬身告退。
宣珩允缓缓动了动睫羽,连日来气血不足,他连睫毛都变得黯淡无光,视线落在那些封页卷出毛边的书卷上,他低低笑一声。
那个人究竟有多冷落她,才会令阿玥无聊到只剩下卷纸打发时间,可纵使这样,她依然愿意坐在这间屋子里,一坐就是半日。
一想到这些,他就恨不得杀了那个人,就算杀了他,自己也会死,也无所谓。他不怕死,但他怕她死。
半垂的眸子里,漆眸突然涌动出疯执的光。
只要她能好好的,什么都不重要。
想到这里,宣珩允忽然向前俯身,一只胳膊撑在桌沿,揪着胸前衣襟大口喘气,那张似纸扎的脆弱面容登时变得生动扭曲,亦更煞白。
他低头喘气许久,吐息方才慢慢恢复。伴随着恢复平静那双桃花眸里的暗潮也逐渐退去,又一次化为死水。
他撑起身体再一次往后仰靠,眼皮无力抬了抬,忽而,所有动作都停滞了,他的视线落在方才被无意推开的一卷书册上,久久凝视,毫无征兆地,突然就笑了。
被翻开的书页上,被密密麻麻勾画着一群四脚小龟,细看,每一只小龟的龟壳上,都歪歪扭扭带着一定龙纹发冠。
穿过飘着浮尘的瑞脑香,宣珩允恍惚看到一袭华衣的女子玉手执笔、垂目作画的认真模样,是如此鲜活,生动。
这才是楚明玥啊,纵然百无聊赖,她也不会当真过得无趣。
这样鲜活的生命,就应该活在五彩斑斓的阳光下,被繁花锦绣簇拥着,还有谁比她更配享受活着的乐趣呢。
冷白无血色的手指一点点摩挲过泛黄的书页,他的动作格外的小心翼翼,就像怕惊扰到正在晒太阳的龟群。
最后一日的冰蚕之毒,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陛下,”又过了约一个时辰,敲门声再次响起,“昭阳郡主到了。”
书案上,铺满了楚明玥往日翻看过的书卷,确切地说,是她作画用过的书卷,宣珩允一本本耐心把那些书卷收起,放回书柜上。
“请郡主进来。”他清了清嗓,嗓音依旧暗哑沉浊。
楚明玥被崔旺请进书房,绣履迈过门槛时腰间悬下的玛瑙环配撞出清脆声响。
她端手平臂,款款福身。
宣珩允令崔旺搬来椅子,给她坐下说话。递过来的折子他已看过,只说是为长生寻的先生定下了,但宣珩允知晓,她是为别的事来。
果然,楚明玥简单把邀请冼无风做长生教书先生的事禀过,话锋一转,直截了当问出此行的真正目的,她向来不喜绕弯兜圈。
“刚才入大明河宫,行经宫院,瞧见平地上立一口丹炉,炭火烧的正旺。”楚明玥端坐在书案半丈远的书柜旁,凤眸噙笑直盯着宣珩允。
“常理来说,昭阳一介女子不该涉政,可终归是楚家人,既然听到了就做不到放任不管,陛行止惹世人瞩目,那口丹炉置于后宫,眼下坊间流言愈演愈烈,长久下去,恐对朝局不善。”
清音如溪泉,平静流淌。
“朝中大臣恐亦会对陛下作为有异议。”此话一出,楚明玥眉心一蹙,怪自己这话逾矩了。
方才只说坊间百姓频议,倒还不算过分,谁不知昭阳郡主喜去茶馆听书呢,说到底也不过是听了一耳朵长嘴话,到宫里打听来了,最多就算胆子大,找到正主跟前问来了。
可那句“朝中大臣”则会惹来宣珩允猜忌,她不该关注朝臣举动的,无论是于楚家、还是于沈从言,她都不应该把目光放在朝中官员的态度上。
这会有观风向的嫌疑。
“我只是”楚明玥试图给那句话补回来。
“他们的异议不重要”宣珩允握紧指骨,注视着楚明玥,格外认真道“朕没让那些人提意见。”
楚明玥的话被打断,她怔愣住,迟疑打量着只穿一层单衣的皇帝陛下,他的眉心似乎在极力忍耐着莫大的痛苦,刻意保持舒展,而那双终年温润似水的桃花眸,此刻跃动着疯执的火焰。
这个人没有疑心她涉政,没有斥责她探听朝臣,他用长出荆棘的尖锐目光看着她。
不,这不是宣珩允。
她在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何故面对这个人,总会生出异样的陌生感。
因为,这根本不是与她做了五年夫妻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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