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姑姑莫恼。”楚明玥擦净手上茶水,如白玉的纤指逐渐发红,灼痛感隐约传来,她余光掠过府婢,笑吟吟道“今天是吉日,咱们的笑声啊都是给孩子攒下的福气。”
春晖公主唇角堆积的皱纹动了动,似是被说动了,未再动怒,她瞥一眼犯错的府婢,重重哼一声,“郡主仁善,还不跪谢。”
颤巍巍站着的绿衣府婢“扑通”一声跪地,声若细蚊道“多谢郡主宽宏大量。”
先前跑出去取冰块的孙嬷嬷端着一坛冰小跑回来,丹秋用干净的帕子包了几个冰块敷在楚明玥的手背上。
“这丫头瞧着眼熟。”楚明玥顺手按住帕子,手上尖锐的灼痛感在感受到凉意之后逐渐减缓,“抬起头来。”
春晖公主浑浊的眸子里精光一晃而过,楚明玥偏头打量那个婢女,未瞧见,被丹秋看得清清楚楚。
“后院里的粗使丫头,没见过贵人。”春晖公主赫然开口,这一说话,原本迟疑着似要抬头的婢女再次把头深深埋下。
但这句话却让原本漫不经心的楚明玥生出几分疑,今日薛府多是贵客,常理来万不会换干粗活的丫鬟临时做往花园里送茶水的活儿。
“今日你要感谢那个刚足白天的孩子,是他护下你的。”楚明玥不轻不重道“非我。”
话说至此,春晖公主无处发作,只好陪出笑脸,老者活了大半辈子,许是已不在意自己是否阴德有亏,左右善事、恶事,都已做了,但涉及子孙,马虎不得。
“是。”婢女膝骨在石砖上挪动,朝着春晖公主再次磕头。
春晖公主再无法肃厉斥责,转而笑着拉过楚明玥那只被茶水烫到手手,关切之色写满脸,直说要为楚明玥传太医。
“皇姑姑不怪我越俎代庖就好。”楚明玥噙笑,“冰块敷一敷就没事了,今日府上办的是吉事,就不请太医署的过来了,让外人瞧见,指不定怎么传流言呢。”
春晖公主又是一番言辞恳切的关怀之声,传太医这件事最终作罢。
跪在地上的婢女一直埋首无声,春晖公主放下楚明玥那只手,睨她一眼,平声道“退下吧。”
“是。”那婢女的声音很低,始终低着头从地上慢慢站起。
楚明玥儇挑黛眉,随意拈一粒葡萄拿在指间,凤眸往那厢扫过,心念是自己多心了。思绪刚及此,那个婢女在躬身退下那刻,忽然抬脸朝着楚明玥唤了一声“昭阳郡主”。
在指腹慢慢滚动的葡萄猛然被捏紧,楚明玥偏头正正盯着那张脸,缄默几息,迟疑问道“你是水月”
绿衣婢女双手揪着衣衫下摆,脸上惊喜之色一晃,又忽而收起笑容,咬着下唇局促的点头,“是奴婢。”
那颗葡萄被放下,楚明玥稍稍歪头打量她,“这一晃眼,被小六买回来的小姑娘都这么大了。”
水月低垂着眼皮,时不时飞快抬眼往楚明玥看一眼,一副欲言又止模样。楚明玥看在心里,凤眸半转望向春晖公主,“水月和丹秋感情好,让她姐俩去叙叙旧,可会耽搁皇姑姑府上差事”
“昭阳这是说哪里话。”春晖公主笑得慈祥和蔼,“快去吧,领着丹秋姑娘去尝尝新送来的杨桃,忙完回去的时候,给芷箩也带些回去,家里呀一直惦记着她身子赶紧好呢,正好,让大夫跟着你一起回别庄,再给芷箩瞧瞧。”
“是。”水月似乎格外畏惧眼前这个看似和蔼的妇人,甚至不敢抬一下眼皮,只恭恭敬敬行礼应声,又向丹秋屈膝见礼,“丹秋姐姐请。”
这般行止,倒让丹秋不好意思起来,水月当年的嘴皮子一点不比半夏差。
丹秋是聪明人,早已看出端倪,是以未多话,还笑着谢春晖公主不吝款待,直说是沾了小公子的福气。
楚明玥瞧着二人离去,皓腕翻挑,手上半融着冰块儿的帕子被隔空抛入角落的木桶里。此刻,心底疑惑渐渐理出头绪,怕是花六生病是假,被府上打发到别庄才是真。
怎就把这事忘了呢她缓颊淡笑,花芷箩,她也是花家旁支啊,花相一倒,全族倾覆,虽祸不及出嫁的女儿,可高门之间的姻缘,算计的从来不是那点薄如纸的情意。
花小六那丫头,大抵是被夫家冷落了。
凉亭里又安静下来,张承恩站起,一手挽袖微躬身斟茶,春晖公主慈笑受了这杯茶,楚明玥一旁观着,不多言语。
“郡主请。”他双手把茶盏奉上,态度卑谦良驯,当真是再找不出半分纨绔公子的混不吝之气。
“谢张先生。”
楚明玥接过茶,甫一抬头,只觉日上正天的太阳多少有些晃眼,再听沿湖喂鱼那些夫人小姐时而传来一声嬉笑,不觉竟有些聒噪了。
她低头轻轻啜一口茶,唇齿间溢满金银的味道,到底是千金难买的一盏春。她向来喜热闹的,可此刻,委实过于无趣了。
半夏跟着薛府仆人过来,回禀所有礼箱皆已卸下,再一看,郡主的手背泛起一片异样的粉红,脸上有着不易察觉的厌烦。
她先是沉稳向春晖公主行礼道喜,后话锋一转,提醒楚明玥昨日给长生请的先生今日到府,估摸着这会儿怕是到了。
楚明玥低低一笑,抚了抚鬓发,“哎呀,瞧我怎把这事儿给忘了,好不容易请了隐居山林的贤老出山,素闻他脾气古怪,侯府都是练家子的粗人,再把贤老惹着了,怕是以后再请不出来了。”
春晖公主眸子微动,“可是那位中了状元、却扬言毕生出世而不入仕的狂子”
“就是他,听说脾气古怪的很。”楚明玥笑盈盈道。
“还是昭阳面子大,请得动这怪人,听闻已避世三载。”话至此,春晖公主戛然而止,贤老三年前避世,时间点过于敏感,引来坊间诸多猜议。
有声音道贤老实则是皇七子安王的追随者,证据就是安王曾经于朱雀城门之上设擂对弈,和狂妄不羁的贤老于纵横交错的棋盘上,战了三日三夜。
虽然最后是安王输一子,但贤老狂言能输他一子的人,不多。
这算是赞赏。是那个年不过四十却终日续着长须的灰布衫读书人唯一一次开口赞赏当朝权贵。
也有声音说不过是江郎才尽、无颜再混于世罢了。
“皇姑姑玩笑了。”楚明玥说着话就站了起来,“不过是正巧赶上贤老想出山看看。”她款行福礼,“皇姑姑莫怪,昭阳今日就先回了。”
春晖公主自是出言挽留几番,后一脸痛惜让楚明玥日后多来府上坐坐,楚明玥这边笑着应下。
直到那辆油壁香车驶离薛府,楚明玥脸上噙着的笑才敛得一干二净。
丹秋气呼呼蜷坐在角落里,抱膝低头气的不轻。
“怎还能找不到和水月单独说话的机会”半夏歪头看着她,想不明白,随便找个无人的犄角旮旯也能把话说清了吧。
“你是不知这府里的嬷嬷有多贼。”丹秋猛地抬头,气得咬牙瞪眼,“就那个李嬷嬷,寸步不离地跟着,一会儿说要给郡主包些杨梅回去,一会儿又询问水月花六小姐身子近日怎样,我和水月统共没说上两句话。”
半夏听得冒火,“这点伎俩你也能忍住”
楚明玥瞧着半夏脑门儿上仿佛烧起来的火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那几个嬷嬷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你过去也好不到哪儿去,何况今日人家府上办吉事,咱们是来吃酒的,你还能挽起袖子把人家府里的嬷嬷打一顿”
半夏抿了抿嘴,“那怎么办”
楚明玥放下小窗罗幔,挡去刺目日光,“既然说了在别庄,明日就光明正大到别庄走一趟,拜访昔年闺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丹秋赶紧说道“薛府的别庄就在郊外,今夜奴婢先带两个府丁去探探底。”
楚明玥笑着点她盘于膝头的手背,“本宫若不让你去,今日这桩事怕是要被你压在心头许久,去吧。”
心里到底是担心花小六的,想来花氏倒后,她在薛府的日子不好过。又因着今日再见张承恩,变化之大令她不忍唏嘘。
又一想,他们落得今日处境,多多少少都与她楚明玥有摘不清的干系。她不杀伯仁,伯仁因她而死。
然这些,却并不是惭愧、内疚的情绪,是怅叹生于皇权的漩涡中心,他们享有锦衣玉食的同时,也伴随着风雨飘摇的无常命运。
倘若是花家、张家扶持的皇子上位,楚家、她楚明玥也是一样的下场罢了。
换谁都一样。
马车一路驶回侯府,从侧门直接停进后院。
楚明玥曳裙下车,一路径直回了凉阁里。
夜微凉,残月高悬。
西境通往洛京的官道上,座落着一家客栈。客栈一楼此时灯火辉煌,人声喧嚣。
店小二动作麻利穿梭在各张桌椅之间,时而用搭在肩头的蓝布擦一擦额头的汗。
一个穿着素色棉麻阔袖袍的男人走进客栈,琥珀色眸子随意扫过大厅,落在靠窗的一张小方桌上。
“小二,靠窗那位置,上一壶酒一碗面。”说完,他抛过去一串用红绳串起的铜板,人直接走到桌前坐下。
“好嘞”小二拖长了音调应声,两步跑过去,给那张桌子上了一壶粗茶。
男人临窗而坐,低头刹那,鬓边一缕碎发垂下,他抽出腰间的白玉长笛放在桌案上,懒洋洋往窗边一靠,丝毫不介意墙上一层尘灰。
夜风从窗漏室,吹着他脸颊一侧的长发轻轻晃动。耳畔,是四周各桌食客忽高忽低的谈话声,汉话和各藩国语言交织着,直往他耳朵眼里钻。
“郎君,您的面和酒。”一壶酒、一碗切着大片羊肉的面被摆上桌,还附送了一碟小米辣。
男人仰头饮下一大口酒,少量酒液顺着他下颌滚过喉结,随后,开始低头吃面,从始至终,那张桌子都只有他一个人。
“等这批绸缎送到古纥,你们娘俩就现在那边住下”
“啪”一声,是筷子被重重搁在碗上的声音,“把我们娘俩扔下,你回京里好找个狐媚子是不是”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低头吃面的男人耳朵尖动了动,他停下筷子又喝了口酒,继而低低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继续吃面。
“胡说八道什么呢”是先前那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气愤和不耐烦,“京里现在不安全,宫里那位弄了一个道士日日炼丹,太平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宣祉渊手中的筷子顿了顿,他微微抬起头,往前边那桌子看过去,是一家人带着两个家仆。
这时,隔壁桌一个男人扭头说道“我家宫里边儿有人,消息可靠。”他把手张开放到嘴边,刻意压低并不低的声音,“听说是得了绝症,炼丹救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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