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笼罩着一片紫竹林。 这是进入江左境后,绕过铜元郡以最快速度到达苍鹿山的捷径。
骏马疾行飞驰而过。
夜露深重,竹林又刚下过一场小雨,马蹄踏入一片泥泞,泥点飞溅,但这匹雪白神骏依旧蹄下生风,毫不为之停留。
马上之人面容冷峻、眸光沉沉,他一袭珠白长袍,玄色披风在肃风中翻飞,露出飞扬而起的袍角,似凉夜里一道残雪。
在神骏疾驰而过许久,一行腰挎斩风刃、身着夜行衣的黑衣骑追逐过来,有马匹骤然止步跪下,一声嘶鸣,骑马的人亦呼哧呼哧大声喘气。
领头的张辞水翻身换马,紧扣缰绳再度朝前方追去,身后黑衣骑扯着嗓子朝张辞水背影喊“不行啊首领,陛下的照夜白太快,我等根本追不上。”
照夜白是宣珩允的坐骑,是专门培育战马的司马监精选汗血宝马三代育种,且宣珩允本就精通骑射。
张辞水扭头朝后看,他感觉自己的喉咙根儿干到冒血,他大口吸入湿润夜气,喊道“我等都是陛下一手的暗卫,如今却追不上陛下脚步,丢人”
一干黑衣骑精锐沉默下来,纷纷翻身换马朝前追去。
这一路上,他们数匹马轮换,四天三夜不停歇,有兄弟的战马都差点跑死,可再看陛下,就像不知道累似的,就连陛下那匹照夜白都仿佛有无穷力量。
他们不知道,照夜白还是匹小马在马厩里饮奶时,是昭阳郡主腰缠骨鞭把它从一众刚出生的幼马里选了出来。
主人去心似箭,照夜白通人性,它也想念那个笑起来像山涧泉水流过的明媚女子了。
而此次南巡随行的重臣们被远远抛在后边,此时正里三层外三层将崔少卿围着,要他交出陛下的下落。
换马之后,这队黑衣骑不顾一切加速朝前冲,难免撞上倾斜至小路上的长竹,干净利落的断裂声伴随着惊起的鸟儿扑扇翅膀的声音,黑衣骑再无人说多余的话。
在他们竭尽所能之下,终于在天际渐现熙光之时,穿出紫竹林,追上了逐渐疲惫放缓速度的照夜白。
而那匹雪白的高头大马放缓速度,最终停在一座山角下,陛下绷直脊背端坐在马背上,仰望山巅,神色沉静,犹如远归的游客终于近乡。
逐渐追近的两个黑衣骑猛拉绳缰,这才没有冲过去,他们夹了夹马腹,尽可能毫无存在感地往后退出一段距离。
“陛下这是干嘛呢,都仰头瞧半天了。”说话的人抬头看过去,只看到山腰云雾缭绕,隐约可见一片桃红,“再看下去,都要成望夫石了,不对,陛下是男子,望妻石。”
“嘘胡说什么”另一人喝道“当心张首领听到把你脑袋拧下来”
说话的人立刻噤声,满脸凄风苦雨。再一看,陛下骑着照夜白沿山路已往山上去,张辞水转身朝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就地休息,无须再跟。
昭阳郡主的行宫建在半山腰上,选址和行宫的建设皆是奉化帝亲自督工。
春日的晨风轻柔,裹挟着江南特有的湿润从宣珩允脸颊拂过。
张挂着匾额的秀丽府门,被开得绚烂的桃花左右簇拥,花香馥郁香甜,这是楚明玥喜欢的香气贵妃死的那一年,牢记网址:1。
宣珩允翻身下马,迈动脚步朝紧闭的府门走去,一步、两步、三步
白墙青瓦挂着两盏府灯,是青鸾羊角风灯,灯下垂挂着一串风铎,山风淌过,玉片撞击出阵阵清音。
宣珩允在府门前顿住脚步,那习习山风从他疯狂跃动的心里漏过。
“此处是昭阳郡主私宅,不允驻留,还请公子速速离去。”从隐蔽处走出两个府仆打扮的青年人,他们声音中气十足,行止训练有素。
宣珩允蓦然无暇顾及二人的无礼阻拦,只听见胸膛间心如擂鼓,看眼前璨世繁花。
“我们公子和昭阳郡主是故交,此番路过,上山拜望。”张辞水牵着马跟上来。
那二人对望一眼,让他们稍候,其中一人进去通传。
青鸾苑的假山下,有一潭湖,里边儿的水是从山涧引下的活泉水,湖里种满了荷花,此时春色正好,一池呈圆绿盖片片相连,撑满湖面。
楚明玥光脚坐在湖边的一块儿青石面上,织金花枝的红绡缕衣在她身后铺开,金黄晨曦顺着衣料倾泻而下,折射出点点光辉。
她随意撒出一把鱼食,莹白手指在晨曦的映射下,变成剔透的暖橘色,鱼食浮在水面,惹得湖底鱼群争先恐后跳出水面。
有一条胖鱼跳得猛了,落在如伞荷叶上,鱼尾在叶面猛拍几下又滑落回水里,楚明玥瞧着,弯眸一笑,又朝水中撒下一把鱼食。
一阵晨风拂过,在青瓦屋檐下挂了一排的风铎晃动起来,青翡玉片撞击出悦耳响声。
半夏的脚步声扰乱了这份愉悦天音。
“郡主,有客来访。”
作府仆打扮的士兵就是昭阳郡主及笄那年,从绥远军拆组予她的私兵,此番从边疆回来五十人,这人行一军礼,将府门前访客细细回禀。
楚明玥听罢,面露喜色,“何飞,快替本宫将人请进正厅,好茶招待。”
半夏手捧绣履蹲下,用一方柔软棉帕细细擦过楚明玥脚底细沙,又认真为她覆上足衣,待到穿绣履时,楚明玥自个儿拿过那双辍珍珠珍珠的软底鞋弯腰穿上。
“行了,走吧,莫让客人等急了。”
从青鸾苑到待客的霜岚正殿,是要费些脚程。半夏跟在楚明玥身后,不解问道“郡主知晓来人”
楚明玥翘睫轻撩,撇一眼半夏,“你也知晓。”
空气中弥漫着百花香,还有山上绿植的草青气,深嗅一口,心旷神怡,在这般如水墨画的景致里住上两月余,什么坏心情都烟消云散了。
楚明玥穿过长长一条带青瓦镂花八珍窗的窄长回廊,提裙颔首跨过门槛,笑吟吟道一声,“七爷倒是守信,这一大早就来讨酒。”
待纤窈身影在屋内站定,楚明玥端着手臂放回身前,抬眸往客座望去,唇角梨涡自顾半隐半现。
“陛下。”楚明玥脸上笑容猝然收起,额黛间晃过一丝困惑。
她是听到陛下南巡往江左过来的消息,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宣珩允负手而立,珠白色袍摆上沾着斑驳湿露,他本就锋利的下颌轮廓绷的紧紧的,正一动不动注视着不足两尺距离的女子,她鲜活盎然地站在那里,沐一身清风晨阳。
等待得半盏茶时辰,他心如擂鼓震耳发聩,耳畔再次刮过正月十六的风,风声呼啸。
他狂跳不止的心已经冲到了喉咙根儿,纵使十有**,可不亲眼见到,他都不敢将提起的心放下。
他再也受不住一次失去了。
那抹熟悉的身影方一出现在门口,风声骤停、心跳暂止,他狂乱不安的灵魂终于静下来。
是她,真好。
“阿玥。”宣珩允喉结滚动,清沉的声音低喃一声,他疯狂得想要冲过去把人揽入怀中。
但他听到她久违的清丽嗓音唤屋里人“七爷”。
方才安定的心骤然下沉,跌入万丈冰窟。他不是不知道,德妃曾极力想要在先皇面前促成其子和定远侯府的亲事。
但他和楚明玥之间的裂痕,怪不得任何人,只怪他不曾珍惜,辜负她一腔情意,他这次来,是来剖出一颗真心的。
“阿玥。”宣珩允深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尽力让自己看起来端方儒雅,“我来接你回去。”
楚明玥莞尔一笑,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古井无波,没有失措、没有怨忿,她通身都是放下之后的释意。
“陛下请坐。”楚明玥行一个万福,绣履缓迈,如玉纤指端起白玉短嘴壶为宣珩允斟茶,“陛下既然过来,定是看到了皇伯父留下的遗诏。”
“臣女同陛下夫妻五载,沉浮与共,如今,一切是非恩怨就都两清吧。”楚明玥放下茶壶,托一盏清茶放在宣珩允身侧的四方案上。
她是先帝亲封的昭阳郡主,本无需用“臣女”自称的,这番,就是要用这些足以区别彼此身份的字眼,刻意提醒他。
“阿玥。”宣珩允走近两步,浓郁的瑞脑香扑袭而来,裹挟着晨夜清凉的松竹气。
男人颔首,清沉的嗓音低语,“我不愿与阿玥分开,我们不分开可好。”他抬手想要抚上楚明玥额鬓,鹤纹袖口下露出一截冷白手腕,腕骨匀瘦,似乎颤了颤。
楚明玥后退一步避开这个举止亲昵地动作,心觉莫名其妙,翘起的睫羽轻抬,“陛下这是何意”
她不带一丝情绪,旨意就是旨意,先帝已去,遵了便是,总不成还有商量的余地
她曾央他唤一声“阿玥”,而从太子妃到贵妃,称谓随身份更变,他始终儒谦有礼,和她做“相敬如宾”的夫妻。
闺名而已,他却抿唇不语,仿佛唤一声乳名就打破了他维持起的谦儒形象。
如今再见,他倒是省去了“朕”、“郡主”这些虚晃的身份,可她,已经不需要了。
屋外风铎晃动,隐约传来似玉碎的声音。
他突然转身朝敞开的大门走去,楚明玥凤眸眨动,不解瞧着,又示意半夏退到殿外。
出现在门口的人身着黑衣,似乎是禁卫首领张辞水,他把手中东西交到宣珩允手中。
宣珩允转身走回来,他依旧面容俊美,只是那双涌动着滚烫情意的桃花眸,再看,着实有些腻味。
他的手上,拿着两只两寸长的长形檀盒。
“阿玥,我知这些年忽略了你的感受,我有错,也任凭你罚。”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吐息间带着胶着不清的情绪,“但我求你看一眼我的歉意。”
他知晓,他让楚明玥受了极大的委屈,故这次出行前,他准备了手中的东西,只要她给一个机会,他有信心把楚明玥这些年受的委屈都弥补回来。
那两只檀盒被宣珩允托着,僵持在楚明玥身前。
楚明玥敛眸,从檀盒扫过,盒身雕嵌着吉祥如意纹,是宫廷制式,精美又不失皇家威严。这样的盒子,楚明玥曾收到过无数,她只要扫一眼,就下意识觉得盒子里会蹦出用夜明珠做的首饰。
想来他曾是真的以为自己甚喜夜明珠,这些真情或是假意,他们总也相伴五载。
想到这些,楚明玥轻轻叹一口气,在行宫这两月闲云野鹤般的怡然惬意,倒也让她想通许多事。
何苦执着于往昔。
她曾介怀、执着于宣珩允对自己的情意,总想让他热烈地将爱意宣之于口,释然后再看,不过是她为自己不值、不甘。
相敬如宾的夫妻,亦是许多人盼求。只是,不是她所求。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楚明玥转动皓腕,纤指推开檀盒,那张娇艳的面容猝不及防展出一个明媚的笑,笑容坦荡清澈。
“陛下,当年是我求了皇伯父要嫁您,却忘先问一声您的意愿,当时年幼不懂,臣女在此说一声抱歉,只是臣女十二年对您好,您默然受用十二年,这才让臣女误会是两情相悦,如今再理孰对孰错,总是理不清的。”
“不如就彼此两清吧,臣女不欠陛下,陛下也无须愧疚。”
这些话,楚明玥说得平和淡然,不带一分情绪,她的眸光明亮如清湛碧空。
宣珩允只看上一眼,呼吸都跟着窒紧,他垂于身侧的那只手,指尖正在极致隐忍着,仍止不住轻颤。
她不要他的道歉,亦不要他的弥补,更不稀罕他迟来的愧疚。
相反,她心平气和、云淡风轻地向他说一声抱歉,过往种种皆不计较,她只想和他划清界限,再无瓜葛。
宣珩允的心再端不出克制恭谦,有磅礴的情绪似洪流迸发,倾泻而下。
“阿玥,你莫这样说。”出口的声音已然急躁,“你看一眼。”宣珩允呼吸渐促,他把两只檀盒打开,递到楚明玥眼前。
“这是为你洗清污名的诏书,此后,你再不会被天下人误会,你不会背负骂名沉冤史册,你会垂芳青名。”
楚明玥黛眉颦动,她又不是贤臣良将,要这名垂青史做什子,她这二十五载,只图人生惬意阔达,何时追求过这些虚名。
“这是封你为皇后的诏书。”宣珩允敛眸掠过第二只檀盒,“我知你为助我自愿让出后位,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的妻子,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
他凝视着楚明玥的眼眸,试图从中读到哪怕一丝一毫往日的情动,但什么都没有,他的心慌乱不安。
楚明玥不为所动,坦然回望他,“陛下,臣女话已尽,您是聪明人。”
“不我不同意,你即是我的妻子,孟之此生,便只认你做妻子。”宣珩允骤然提气,额角青筋迸起,同时,他心尖上一阵绞痛,暗处的情绪冲撞得他身形摇晃几欲站不稳。
楚明玥偏头朝屋外日光瞥去,错过他的异样,十二载未听到过他说一句软话,如今终于得见这般深情款款,忽觉有些可笑。
原来,她无须谨慎呵护,无须一路追逐,只需一个决然转身,她想要的便尽唾手可得,这不就是在嘲笑她,那些年的卑微小心都是笑话。
“陛下,“楚明玥凤眸上扬,“皇伯父遗诏,您未看。”
她退三步,端手款然施福礼,颔首低敛间,环佩撞出碎响,“遗诏臣女已誊写一份,想来今日就该到宗人府了。”
“大道三千,浮生醉梦一场,如今别离,祝陛下余生安好。”
宗人府的宣敬德,论辈分是宣珩允的十六皇叔,为人刚正耿介,行事公允,大半辈子对先帝感恩戴德。
“惟愿陛下早将遗诏公之天下,昭阳也好早回侯府。”
伊人退场。
宣珩允突然以手背掩唇,喉根一阵腥咸,继而,似江涛翻涌的情绪平静下来,他凝视着楚明玥离去的纤窈背影,眸底暗渊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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