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的山秀丽,山上遍布绿植。下山路上,一条长满青苔的潮湿小路蜿蜒崎岖向上攀缠,路的尽头,是一处伸出山体的峭壁悬崖。 悬崖之上,一条孤拔落寞的背影立于风中,目光落在艮远连绵的葱郁起伏间,那张冷白俊逸的面容笼在阴翳之下。
随行的黑衣骑被下令候在远处,个个提心吊胆盯着伫立于悬崖上的人,大气不敢放肆出。
垂于身侧的手指紧握着,手掌里扣着一枚小小的朱锦方盒,里边放着的,是他和楚明玥成亲当夜,剪下的二人发丝。
宣珩允临行前,去了重华宫,他在楚明玥往日就寝那张紫檀贴皮雕菡萏纹罗汉床的床头暗格里,找到这枚朱锦方盒。
他还想说,结发夫妻,死生挈阔。
可她誊写一份遗诏送去宗人府,那位名义上的十六皇叔这会儿,怕是已经按祖制拟好批牒。
留守京**理朝政的要臣会依祖律行事,下发正式宗府文牒,虽不会提“合离”二字,但“还昭阳郡主自由身”广告天下。
当然,他们会拟奏书呈报,获君王玺印朱批,但他,又能如何拒绝呢,总不至于强捆她桎梏于宫墙内。
在世人眼里,这就是合离。
宣珩允紧扣青白指节,把锦盒小心收入衣襟下,贴近正心的位置。
结发五年的妻子,很快就不是他的了。
这与他离京时的期待背道而驰。
人影静止似山,山风忽起,卷起袍角翻飞,未被束起的乌发被风卷得凌乱,清雅不再。
他从袖袋里抽出一截明黄绸锦,是那张遗诏。宣珩允展开遗诏,随意扫过一眼,面无表情将手中遗诏撕个粉碎。
碎布片被撒向山间,被风卷席着飘飘扬扬四处散落,消失于无尽葱郁。
远处的张辞水瞠目张舌,不敢言语。
自他知先帝留有遗诏,又亲见陛下漫不经心丢遗诏于棋盘,就想过无数陛下处理遗诏的方式。
可他万不敢想,陛下会手撕遗诏。
“陛下,”张辞水终是走上去,他说话不像崔司淮懂得绕弯迂回,“这是对先帝的大不敬,若是让朝中儒臣知晓,怕是”
宣珩允转身,眸底映上一抹晃晃日光,折射出偏执冶艳戾气,他不屑道“无妨,朕无惧。”
天下皇权尽归他手,几声出自文臣的笔墨讨伐,不过尔尔。
“朕是她的夫君,纵使世人皆知她与朕再无瓜葛,朕亦视她为妻子。”
“传令下去,南巡车驾抵铜元郡即停。尔等在山脚自寻客栈落脚,不得上山打扰。”宣珩允一番思虑后,作出这样的安排。
日光行至正午,照得他眼眶酸胀,矮小臃肿的影子蜷缩在他脚下,显得有些猥琐。
“那陛下您呢”张辞水不解,“您不下榻该郡郡守准备好的府邸吗”
这句话问完,他收到一记冷厉眸光。接着,就见陛下终于离开那块陡峭的石头,转身往回去,往上山的路走。
随行黑衣骑面面相觑,守在暗处的他们眼见着陛下和张首领先前被那处行宫里的婢女“请”了出来。
张辞水抬手示意,两名黑衣骑迅速隐于葱郁密林。剩下的随他一路下山。
步行上山的路不好走,行宫修建时,亦把不被登山旅客打扰计算在内,山阶的高度便于骑马,辙道适过马车,唯独走路上去,坡度显得多费力。
宣珩允功夫好,但走得也是不轻松。
山里多露水,又值春日万物生长,山阶上爬满湿滑青苔。一路走来,染得珠白锦绸的衣摆下端一片斑驳青绿。
而青鸾苑这边,婢女正收起午食过后的冷羹从厅里退出来。
这些宫婢都是自行宫建成起,就被分到这边服侍的,往日里做些洒扫,让行宫保持洁净无尘。翘首期盼这么多年,总算盼到行宫的主人来江左落脚,这两个月,偌大行宫总算有了生气。
要知道,整个大宛,多的是枯立几十载的空寂宫殿。
而午食过后的楚明玥,已经回到寝殿,朱钗簪饰一应卸下,浓密墨发倾泻而下,垂至盈盈一握的纤腰后。
换一袭雪色轻柔寝衣,烟罗纱帐放落,锁住四方小天地。
楚明玥平躺在染花蚕丝绸被上,解开侧腰系带,露出平坦小腹。
丹秋屈膝蹲在帐外,将眼前托盘上的袖珍小瓷瓶按照特定的顺序从罗帐底下递进去。
四年了,做这件事楚明玥从来不让她二人服侍。
楚明玥接过一个又一个小瓷瓶,挨个倒出蕴含着馥郁花香的特制香膏,依次涂抹在腹部,并用指腹细细按摩。
这是内宫唯一的女医官为楚明玥配置的秘方。
“郡主,疼吗”
丹秋的声音传来时,楚明玥的腹部正好一阵绞痛,她方要开口应声,一声低吟从齿缝露出。
只好借着溢出的声音笑一笑,“不太疼,比着以往好多了呢。”
丹秋不信,但她不愿再提郡主的伤心事,紧紧咬着下唇不作声,心疼得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而心里,早将那个人骂上千八百回。
郡主自小身体康健,就连十三岁初来小日子,亦是无知无觉平安度过,她和半夏那时候说,郡主是被菩萨保佑着的,菩萨都看不得她受苦。
可自打四年前楚明玥小产之后,每回小日子,就落下这腹痛的毛病,汤药、补药没少喝,却总不见效。
女医官的药膏倒是真能减轻腹痛,只是每次涂上,总要细细按摩,且药效管的时辰总不长久。
方才楚明玥正用食,突然面色不对,丹秋点着指节一算,就是今日。
“腹诽诅咒可是一点用都没有哩。”楚明玥递出去最后一个瓷瓶,学着儿时的语气拖长音调笑言。
“郡主,奴婢就是气不过,他怎还来纠缠。”
帐外响起瓷瓶被收进妆奁的声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要来,无人拦得住,说清楚就好。何况最后,你和半夏不是把人请出去了吗。”楚明玥系好寝衣的细带,翻身侧躺,身段慵容如画。
她闭眼轻笑一声,声线娇懒,“往常你二人总是怕极他,怎得今日有这等以下犯上的勇气,他若较起真来,可是杀头的罪咯。”
妆奁合上的声音猛地一响,“奴婢不怕,郡主好不容易得自由,奴婢不想郡主再回到似囚笼的后宫。他今日突然就改了性情,做低服软,若不尽快赶他走,奴婢怕”
“怕本宫耳根子软心也软。”楚明玥轻轻打个呵欠,接话,“往事如烟,浮生一梦,丹秋你放心,梦醒了。”
丹秋点一点头,听罗帐内安静下来,她轻手轻脚绕过那扇桃木六扇折屏,无声无息侯在外间,等郡主午憩转醒。
青瓦下悬挂的五连珠琉璃风灯时而晃动,撞出细碎清脆的声响。
楚明玥枕着裘枕轻轻翻身,浓密发丝随意在裘枕上散开。
耳畔隐隐传来山涧清泉流淌而过的声音,继而,泉水恍惚漫上床榻,寝衣尽湿。楚明玥慌张睁眼坐起,掀开绸被,只见身下殷红一片。
屋内宫婢熙熙攘攘,太医惶恐不安,丹秋和半夏脸上挂满泪珠,满堂喧嚣。
明知是梦,楚明玥的心无端跟着就紧张起来,彼时还在东宫,她才二十一岁,第一次有孕,她的母亲去得早,没有人告诉她如何坐胎,满目血红,她怕极了。
同时,愧疚不安又从心底泛滥,她没有护住他们的孩子,抬眸望去,多到数不清的面孔里,没有他的影子。
先是崔旺的声音,再然后,屋里诸人自觉退开,让出道路。宣珩允一身玄色便服从外赶回,步履匆匆。
他止步于床帐前。
“宣九,”楚明玥手臂无力撑着床榻,半坐着仰头,“对不起,我没有护好我们的孩子。”
宣珩允垂手而立,敛眸半晌,温声道一句,“太子妃好好休息。”话落转身离去,步履仓促。
留下楚明玥满目愕然。
聒噪的喧闹声仿佛从云海传来,飘渺、不真实,声音由远及近,渐渐地,楚明玥听出那是半夏的声音。
她看着眼前梦境,突生厌烦,这些往日不平,她早已放下,喜或悲皆不值介怀,往日云烟怎还不请入梦,恼人。
转念又一想,许是身体不适所致,是她这副身子经年累月累积出的习惯,这么一想,就不恼了,过去种种,皆是她楚明玥人生里的行迹,好的、不好的,尽数接纳。
而如今,她只愿遗诏广告天下。,,,,。
如此,她眉头舒展,辗转翻身,这一动,梦境便碎了。
楚明玥睁开眼睛,摸一摸额头,摸到一层湿意,竟是出了一层细汗。
她撑着手臂坐起,逐渐听清半夏在外间,正忿忿不平和丹秋说着什么。
外边二人听到罗帐里的动静,赶紧过来,一人一边掀起烟纱帐幔用白玉月牙钩子挂住。
待看清楚明玥寝衣半湿,半夏一声惊呼,“郡主又做噩梦了。”
她赶忙从紫檀暗八仙立柜里拿出一身干净寝衣,服侍楚明玥换上。
“算不得噩梦,不过往昔而已。”楚明玥展容浅笑,“你在念咕何事,何人又惹到你。”
半夏扭头,看一眼身后丹秋,她抿了抿唇,一咬牙瞪眼道“陛下明明已经走了,不知怎的,又独自折回,楞是说南巡的人马落在后头,他如今身份不明,入不了驿馆,要来咱们这里借住几日。”
丹秋听着一阵猛点头,“奴婢先前明明瞧见过张首领,人怎就丢下陛下不见了。”
楚明玥听后只觉稀奇,他这样的人竟会使性子了。
“陛下人呢”楚明玥踩上绣履站起,左右扭动活动腰肩。
“在行宫门前,何飞不敢妄动,一直僵持着。”
楚明玥凤眸撩起,往窗外看一眼,天际初见夕阳妩态,“帮本宫梳妆,总不能一直这么僵着。”
马不停蹄赶几日路,今日又滴水未尽,被红橘夕阳一晃,宣珩允只觉头晕目眩,但他的胸腔里,尚封抑着鼓动不安的磅礴情绪。
严守原木大门的何飞知晓了宣珩允的身份,倒是克制有礼。
但当宣珩允欲提步往门内走,“飒”一声响,冷刃出鞘,利刃映着夕阳,泛出诡异冰冷的红芒。
何飞挺胸昂首,中气十足,“陛下恕罪,吾等受先帝令,惟昭阳郡主之命是从。郡主既请陛下回,吾等万不敢请陛下入。”
宣珩允冷眸扫过刀锋,提步又迈出两步。
何飞赶紧把手上刀柄往怀里收,心脏径直蹦到喉咙根儿,他朝另一侍卫递去眼神,同时被迫退后两步。
另一精瘦年轻的侍卫领会何飞意思,转身推开一条门缝,闪身进去。
何飞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显然落了下风,“求陛下莫再进。”
“你是忠将,朕不为难你,郡主若责罚,朕替你受。”宣珩允冷肃道。
但这句话令何飞醍醐灌顶,他当即就跪在宣珩允脚边,手腕转动间,刀刃翻转架上自己脖子,“陛下若执意要过去,末将只好当场以死谢罪。”
宣珩允眯了眯眼,漆黑眸光一动,最终还是停下脚步。
他不能第一日就逼死楚明玥的私兵。
楚明玥带人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般一站一跪的诡异情景。
她换了身蜜合色云纹曳地长裙,肩上披着同色风披,满头乌发被一枝六叶孔雀黛蓝宝石钗挽着,娇丽中少有地透出清冷。
金乌彻底隐入云层,万束璨光从西边斜斜照来。
红灿的晖、刺目的刃、清冷的眸,交织着撕碎宣珩允热忱的期望。
他使尽一切办法只是想要见到她,想和她说清楚,他的心里一直是有她的。
可当她一开口,他腹中的千言万语便只能偃旗息火,堵着他半句儿女情长不能说。
“按理来说,陛下求宿,臣女拒绝不得,饶是天下任意人家,天子下榻都是蓬荜生辉的好事,只是如今臣女和陛下身份委实多有不便,陛下若住在臣女行宫,传出去少不得人说是臣女要藕断丝连。”
楚明玥被半夏和丹秋扶着,面容平淡,字字句句皆是撇清关系。
宣珩允凝视着眼前人,只觉这张明艳的面容今日多了分缺少气血的灰白。
他深深呼吸,吐尽胸中郁气,竭力维持出清雅谦和,“无妨,我今日只是路过借宿的过路客,莫要行宫他人知晓我的身份。”
明明已经手握天下,却要乔装布衣,只为借宿,这借口委实算不得好
若是个寻常登山路人,宫婢定不会给他住禄殿,禄殿向来是留给有身份的贵客的。给他的房间,怕是简陋,遇到口齿伶俐的,难免会有言语冒犯。
楚明玥敛眸淡笑,轻描淡写叹一句,“陛下,何必呢。”
从无深情,如今这般自堕身份,何必呢
宣珩允不介意在楚明玥面前低声下气,只要她能消气,他做低几日又如何,“外苑,我就住外苑可好。”
大宛诸王公行宫的建造,历来会在最外围辟出一方小院子,留给往来借宿人,只不过,这天下寻常人,谁又真的会去王爷公主的府上借宿,故而那处院子多数成了洒扫仆役搁置杂物的地方。
楚明玥心中冷笑,倒是会使苦肉计了。
再看那双桃花眸底,簇动着凭空生出的浓郁情意,毫无来由,怪腻味的,尤其那湛黑的眸底,隐隐有一簇光,透着诡异。
“丹秋,引陛下到外苑,陛下微服私访,身份不可泄露。”
说完这句话,楚明玥款然施一万福,被半夏搀着迈进府门。
宣珩允凝视着日思夜想的纤窕背影,提步跟上。只要能寻得相处机会,他诚心认错,事情总是会有转机的,合离又如何呢还可以三书六聘再把他的妻子娶回来。
这天下,她只能是他的,谁又敢觊觎。无人瞧见,隐于漆黑眸底的诡异光簇骤然一亮,似精似魅。
“陛下,外苑往这边走。”丹秋拦住他去路,指了指相反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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