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我揉揉眼睛,米乐背着书包,披上了外套,鞋袜也换好了,全然是要出门的架势。
“是有点突然,但是我必须得走了。我回老家了。”
什么?我在做梦吗?
“你一会就安心去上课,下午和大家一起去比赛。帮我跟涛涛问声好。对了,岳隐给他的书签可别忘了呀。记住了吗?”说着,他握了握我搭在被子上的手。我还没能完全醒过来,他的手冰冰凉凉,更让我说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灯也没开,在天刚刚亮的时刻,宿舍里的一切似乎都摇摆不定,宛如缓慢行走的时钟,滴答滴答,空洞而绵长。
“你不要想我,也不用急着跟我联系,有什么事我都会告诉你的。”他的声音有点哽咽,我睁大了眼睛,猛然发现他不久前一定哭过了,两只眼睛都湿湿的。
“还早,你再睡一会吧。再见啦。”
“你不要走!你别丢下我!”
我来不及想这是现实还是梦了,犯了病似的从被窝里坐起来,一把抱住了米乐,好像不抱住他,他就会像影子一样在我眼前消散。
“疼疼疼!柯柯,你放开我!疼死了!”他叫着,哭腔更明显了。
“你别走!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我做错了什么吗?你别走!我改,我什么都改!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别丢下我一个人,我受不了。我不能没有你!求求你了!”
除了嚎啕大哭外我没有任何办法了。简直像是一场梦。我说不清楚,可能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过一种可能——从初一到现在为止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虚无的梦。没有米乐,没有叶芮阳,没有老师与伙伴们,只有我自己,一个孤零零的自己。而现在梦要醒了,米乐在向我道别,我又要落回三年前深渊般的黑暗里了。我没有办法松手,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不想再次坠回去,那里太黑也太冷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我要受的惩罚,但是我不害怕,我不愿意,我要竭尽全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也不松手。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响了,像从梦里传来的。
“你说,你说,一万件我也答应。”我抽着鼻子,手还是不肯放。
“以后赖床最多只能赖两分钟。可以吗?”
“一分钟都不赖!你叫我起我就起,好吗?”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别反悔。”
他笑了。我哭得更厉害了。我好高兴。这说明他不走了,不会不要我了。
“傻瓜柯柯。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他用额头撞了一下我的脑袋。在这确信无疑的撞击下,我有些迷糊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
应该不是在做梦。
“我才不想离开你呢,还没欺负够。”他吐吐舌头,胡乱抹了一把眼睛,“也怪我,有点急,话都没说清楚。不好意思啦。”
我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他,像在等待审判结果。
“一刻钟前爸爸打了电话给我,说爷爷在老家跌了一跤,蛮严重的,人没醒。我得回一趟家,也许明天就能回来,也许还要过几天。爸爸开车来接我,已经到校门口了。我回去以后事情估计挺多,也不方便联系。你别担心,好好比赛,有任何事我都会跟你讲的。就是下午没法去比赛了,你帮我跟教练还有大家道个歉吧。”
又一次,我紧紧抱住了米乐。他也抱住了我。你爷爷一定没事的。我对他说。他点头。照顾好自己呀。等我回来。先走了,爸爸在等我呢。等一下,我送你去大门口。不用了,你好好休息,现在还早呢。你还要上课和比赛。可我就是要送。你放心,我会注意安全的,既会看路,也会注意抬头看顶上的。你自己也要小心呀,哥哥。
你叫我什么?我有点发愣,好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从哪个梦的角落或缝隙里传来的,我不清楚。
柯柯呀。不然我还能叫你什么?
大概是听错了吧。一个人在房间里发了好一会的呆以后,我才发现米乐真的离开了。“我上车啦,放心。”“一路平安,你爷爷很快就会醒过来的。”发完这句话,我将手机丢到了一旁。我想我醒了,不是在做梦。
他离开了,没有一点预兆,就像他的爷爷没有一点预兆就突然摔倒了。在我睡着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到底发生了多少事?我空空地想着,又莫名其妙地流眼泪了。可能是害怕吧,害怕米乐的爷爷有事,害怕米乐一家人急着回去在路上遇到什么事。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把脚探到被子外面都危险至极,于是全身缩了进去,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平时我没那么胆小的,可是这是秋天的清晨,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窗帘还没拉开,我会比中午更容易害怕。也许是毫无准备就被叫醒了吧。总之,我后来哭着哭着又晕晕乎乎地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迟了快一个小时,索性翘掉了早上的补习班。
翘课,思来想去,这是我在那个漫长的周六做过的最恶劣的一件事。
躲在宿舍里写好了作业,我去食堂吃了午饭,正巧遇到上完课的叶芮阳和川哥。不用说,叶芮阳嬉皮笑脸而又义正词严地质问了我,说我不仅学会逃课了,还把米乐这样的好学生给带坏了。我还没回答,川哥就说叶芮阳比谁都想逃课,就是有贼心没贼胆。一场相声又开始了,等他们扯累了,我才把米乐的事讲了出来。结果便是闲聊瞬间结束,大家都一声不吭了。直到上了校车叶芮阳才开口,说新建中学现在已经是一中分校了,咱们这回就像是哥哥去弟弟家,可必须把三分稳稳拿到手才行。
“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真以为新建是自己的小弟吗?”川哥哂笑,“我要是分校的同学,可不得努力证明自己一点都不比你这个本部的差?”
“那又怎么样?涛涛还在对面呢,让他帮帮我们呗,放我们进几个。”叶芮阳不服气地瞥了他一眼,转头一看,大家都望着他,顿时没了那股气势。
“涛涛不是这样的人。”我说,“他绝对会认真踢的。”
“好啦,开个玩笑嘛,别那么认真。”他无奈地摊摊手,凑到我身边,说咱们俩今天好好防守,别给他机会。我轻轻转动手里的那枚24号书签,微笑着朝老叶点了点头。
要尊重涛涛,就要努力让他们一球都进不了。默默想着,不由得发现自己已走到了裁判身边,同样戴着队长袖标的涛涛正等我来握手与挑边呢。我们俩笑着拥抱了一下。他黝黑的脸庞在一点半的阳光下更加精神了。
“好久不见。”
“你也是呀。加油吧。”
“嗯,一起加油。”
似乎他还是我们的一员,但愿待会到了场上大家不要产生错觉。他让我先猜硬币的正反,我说正面,他便成了反面。十月底的阳光下,命运的硬币高高掷出,两支到了悬崖边上的球队首次碰面便已是生死之战。反面,主队先开球。所有人握了手,各自回到半场。
尽管有着几乎一样的校服与校徽,身穿白色球衣的猎骑兵和披着绿色战袍的蒲公英之间只能有一个胜利者。只有取得三分,才有可能在死亡之组里继续活下来。我们必须活下来,为了球队,也为了不能前来的米乐。
但愿今天球队取胜之时,米乐的爷爷已平平安安地醒来了。
比赛开始!
米乐的缺阵让上赛季客场对阵理工时的烦恼再次出现,我们失去了合格的首发右边卫。教练彻底调整了阵型,用明明、川哥和叶芮阳组成了三中卫。中场方面,卢卡在左,阎希在右,学学坐镇中路。锋线上则是穆铮的单箭头。当教练宣布卢卡首发、小七替补时,我们的17号脸色仍旧不太好看,但没多说什么。我特意去拍了拍他,他没怎么搭理。小七对卢卡还是有点意见,主要是他不太了解卢卡吧,得慢慢来。今天的首要任务毕竟还是赢得比赛,他是有数的。
除了米乐以外,徐牧也没来客场。岳隐帮她请的假,说是生理期。我们只有16个人了。
正如川哥赛前说的,新建的实力并不寻常,比去年的实验中学要强上不少。他们的11号前锋个子很矮,身材也非常瘦弱,却有着极佳的球感,后卫们有点难以跟上他的速度和频率。剃着小平头的他总像条泥鳅似的在我们的防线上钻来钻去,持续发动骚扰。防守的隐患在一点点增加,而我们的进攻却没有起色。卢卡的几次传中偏得都很离谱,有一次无人防守的传中直接传出了底线。阎希倒有过一次精妙的直塞球,但穆铮被涛涛卡住了身位,没能接到皮球。我们的7号踉跄了几步,跌倒在了禁区里,裁判自然不会判罚点球。他也没有不满与抱怨,只是非常无奈地摇着头自己爬了起来。
他好像抽了一下?太远了,我没看清。今天不是太冷,为什么他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寒战?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新建迎战我们的策略随着比赛的进行愈发明显了——守,死守。“摆大巴”,我现在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了。他们在场上一度踢出了五后卫的阵容,只留11号在前面。在我们刚踏上战场之时,他们已经修筑了坚固的工事,如今仍在不断加固,并试图通过零星的机会刺穿我们的软肋。或许对手的纸面实力是与我们有一定差距,但他们通过不知疲倦的奔跑与整齐划一的纪律弥补了不足。而涛涛就是新建进攻与防守的指挥官,他现在的踢法有点像尹日荣,是掌握全队攻防的中场核心,身上披的也是和队长袖标相称的10号球衣。他不再寡言罕语了,而是不断与队友沟通,协调着整个防线。短短几个月,从一中的后卫到新建的核心,涛涛是所有人里进步最大的。
而我们自己呢?
“集中注意!好好防那个小鬼啊!”
我这声咆哮是上半场全队无可奈何的真实写照。进攻持续疲软,防守时常走神,两连败以来的阴霾根本没有散去。全队的信心和心气在对手安如泰山的防守下一点点地消磨了,仿佛进攻球员都不相信自己能将皮球输送到位,射门动作也无一不是犹犹豫豫。11号在涛涛的协助下成功得球,一个轻巧地人球分过,居然直接把明明过得一干二净。后者想要犯规阻止进攻,伸脚时却连绊都没把人绊倒。杀入禁区左侧的11号获得了一次不错的射门机会,我将将把球扑出了底线。
“我才不是什么小鬼呢!我叫蒋骁飞!本部的,你给我记住了!”小鬼边去捡球边对我喊。心中冒出了一团无名的火气,又急又恼,却又没有回应的办法。太窝囊了,我们上半场可能有五六脚射门,全都没有小鬼刚刚来的那一脚威胁大。醒一醒啊,各位。在防守角球时我在心里默念着。是不是非要丢一球才会踢?可要是真丢了,我们这根迟钝的矛真能刺穿对方严防死守的盾吗?
角球被摘下了,我没有第一时间选择快速反击。对手的退防有条不紊,看住了每一个潜在的反击点。没有好的机会,只有等人都退远了我才能重新组织进攻。
太糟糕了。而且我们只剩下30分钟了。平局根本就没有意义,我们差第二名两场球呢,小组出线都成了奢望吗?上半场比赛的哨音吹响时,阳光刺眼地打在额头上,我用手套遮住了眼睛。必须得有点变化,可到底该如何是好?单纯靠呼喊与指挥已很难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了。又是一潭死水的状态。我们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浑浑噩噩?
教练在中场休息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小七和阿晖去场上热身,并吩咐首发球员们好好休息。我觉得自己该讲点什么,但大家都一脸疲态。对方强力的防守宛如一张牛皮糖,死死粘住了每个人,拖得大家精疲力竭。等上场的时候再说吧。我这么想着,出门去找洗手间了。想洗把脸,让自己更有精神一点,顺便在冷水的冲刷下想想该怎么唤起大家的斗志。
要是能用实际行动带动大家就好了。可我是守门员。和上一场一样,我们需要进攻,不断的进攻,只有进攻才能活下来。但涛涛带领下的防线竟是如此密不透风。
“你还好吗?不要再勉强了,我求你了,真的。”
“不行。这场比赛必须赢下来。再不赢就真完了。”
“你敢!再踢下去你自己会完的!让教练把你换下来!你不听我的,我马上打电话告诉你妈妈!”
“这是我最后一场比赛了……”
“你有神经病吧!不要胡说八道了!你想把我先弄疯吗?”
“冷静点,学学,你冷静点。不要这么大声……”
我僵在了洗手间门口。学学的声音那么大,想不听到都难。而且有些干哑,人只有又着急又伤心时才会这样,就像我今天早上。穆铮的语气倒很平和,只是和之前那次半场被换下时差不多,透露着一个信息:累。
“你就让我任性这最后一次吧。这是我能为大家做的最后贡献了。”
“我不给!”
“你别哭呀。”
“我才没有哭呢!是厕所的消毒水味道刺鼻子。”
我咬着嘴唇,几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穆铮。”不由从门外走了进来,他们俩吓了一跳,面面相觑,我连忙把话说了下去,“你想继续踢吗?”
点头。
“你的身体没问题吧?”
他用力地摇头。学学狠狠推了他一把,没动。虽然声音疲乏不堪,在赛场上的跑动也相当沉重与缓慢,但在这个午后,我从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里看出的不是之前的迟滞,而是坚定不移的火光。他没有用语言回答我的问题,然而此时此刻,我能感受到他是无比愿意在场上继续战斗的。
只要战士想要战斗,就不能让他远离战场。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那个人。他再也没办法和我在绿茵场上并肩而战了。只有这么一次,我从穆铮的眼睛里看出了不甘与憧憬,仿佛是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因为我而无法再次睁开的眼睛。我找到了他,从另一个人身上。
或许这时把穆铮留在场下才是最残忍的。
“那我们一起加油吧,但这绝对不是最后一次。”我不知道穆铮身上在发生什么,只知道自己要走上去,抱住他厚重的身体。
他也抱住了我。
“是啊,绝对不是最后一次。”学学在一旁愣愣地重复了一遍。
“你们就好好欣赏这场谢幕演出吧。”
穆铮笑了,笑得非常轻松,不带一点疲惫与恐惧。我呆在原地,以几乎是仰望的姿势看着他出了门,向更衣室毫不犹豫地走去。两旁的走廊没有开灯,黑漆漆的,仿佛遥遥无期的隧道,唯有尽头的窗户那闪烁着白色的日光。穆铮的身影在黑暗中模糊了,他在向有光的地方行走。
我开始迷迷糊糊地相信他说的“最后一次”和“谢幕演出”是真话了。
比赛很快就要重新打响了。我和学学什么都没说。教练只强调了一点:除了胜利,我们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小七登场换下了卢卡,乐奔和李文谦还在热身。也许必要的时刻,新建上几个后卫,我们就会上几个前锋。
终于要孤注一掷了。来吧!
下半场比赛的前半段,趁着新建重新构筑工事,我们展开了最为激烈的拼抢。穆铮宛如一头受伤的狮子,尽管步伐与频率仍有些凌乱,仍挥舞着爪牙扑向敌人的壁垒。他在前场来回地奔跑逼抢,积极性比往日的学学还高,他的伙伴自然不甘示弱。在他们二人的带动下,对手的出球与传导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我们也在前场获得了几次射门机会。学学就在一次反抢成功后送出了直塞球,一举打透了新建的两层防线。穆铮的启动有些偏慢,但仍在球出底线前接到了它。在极小的角度下,他面对着新建的后卫,冷不防对着近门柱一脚爆射。皮球带着狮子的怒吼飞向球门,新建的门将舍命将手一抬,球击中他的手套。一次神乎其技的扑救。穆铮的射门几近完美,可幸运女神的眷顾仍不在我们这边。
时间不等人地往前走着。我们占据了场上的主动,却迟迟不能破门。成功接下我们的连环攻势后,新建逐渐有了喘息之力,又开始从容地防守反击了。体力是有限的,它在一点点溜走,即便是战无不胜的雄狮,在太阳开始向西偏去的时刻也会后继无力。下半场的比赛到了中途,穆铮的跑动减弱了不少,我们的前场又一次陷入了垂垂老矣的死寂。而蒋骁飞,那把悬在我们头上的利剑,他再次获得了威胁我们城池的机会,利用速度优势迫使明明犯规,裁判也终于对我们的中卫掏出了黄牌。一个位置不错的边路定位球,新建在下半场第一次将半数的球员推入了我们的禁区。这是他们的得分机会。
死也要把这个球守下来。我想着。为了米乐,也为了穆铮。就差一点了,我们就要敲开新建的大门了,不能在这个时候丢球。要是他们想迈过我们的球门,那就先迈过我的尸体吧。我的整个脑袋都火辣辣的。
定位球开出了,涛涛在人群中抢到了落点,直截了当地头球攻门。我奋力把球扑了出来,但没有扑远,有补射机会。我在缝隙中看到身着绿色球衣的人得球以后便急速下地,牢牢地将球摁在了横向伸出的双手之下。守下来了,应该马上观察一下有没有反击机会。但身边的人没有散开,我正要起身,却发现笼罩着我的一片黑影中有一阵骚动。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砸中了一样,我的左臂传来一阵疼痛,手下意识地松了。
糟糕了,我本来死也不能放手的。球被那个击中我的影子送进了球网。
我还是害怕了吗?
又是这样!为什么?
在大脑一片空白之际,我甚至连痛感都没有了。回过神来时,只听到叶芮阳在对裁判大吼大叫。这难道都不吹冲撞门将吗?他说着,好像还去推了那个踢到我的人。明明和川哥把他拉住了。他是真的生气了,涛涛过来劝,要踢人的球员向我道歉。那人好像说了对不起吧,我没有在意。叶芮阳还对涛涛抱怨了两句,说你这个队长怎么当的,到底是踢球还是踢人。裁判对叶芮阳和那个人各出了一张黄牌。我出神地站起来,只问了一个问题,进球有效吗?执法者摇头了。
长出了一口气。
“队长,还行吗?要换人吗?”
上前询问的是穆铮。他的脸色好苍白,简直不像平时那个全队最阳光的头号前锋。教练也在远处呼喊着我,转头一看,赵蕤已然从替补席上下来热身了。
我也想要继续战斗呀,和穆铮一起战斗。只要一息尚存,就绝不后退。而且没时间换人了,现在可能只剩下十分钟了,甚至更少。于是,我用最简单的方式回答了大家。趴在地上,左手背在身后,用右臂连做了三个单手俯卧撑。
其实左臂还是有点疼。但我能坚持。说来也神奇,我居然都忘了喊疼。
比赛重新开始。短暂的间断后,全队似乎重新焕发了活力。在一次右路进攻中,阎希接到了明明的长传球。今天他的状态也相当低迷,这次停球停大了,却阴差阳错地晃开了前来防守的球员。“停球三米远”误打误撞地成了人球分过,阎希脑子转得也快,迅速追上皮球杀入了禁区,面对补防的中卫和门将,他在人缝中完成了横传。后卫和门将都没有碰到皮球,它快速奔向后方。
凭着猎豹般的嗅觉,穆铮出现在了那里。以往肯定会是干脆利落的抢点破门。但他的信心和身体状况似乎并不足以支撑他完成过去完成过无数次的动作。他用左脚停下了球,也没太停好,球往身体右侧偏了一些。新建的门将和中卫都扑了上来,机会转瞬即逝,电光火石间,他用了一个有些别扭的射门姿势:将自己的身体甩到了草皮上,用右脚的鞋尖将皮球铲向了球门。穆铮倒地铲射的同时,新建的两名防守球员也饿虎般扑到了地上,三个人像三根轰然倒下的石柱。在扬起的尘埃之间,所有人都见证了皮球越过门线的不急不慢。
终于打破僵局了!谁此刻进球,谁就能杀死比赛!这粒进球没有多么精彩,从策动到破门都伴随着双方的失误,磕磕绊绊,没什么观赏性。但它对于我们而言是久旱甘霖,是即将坠入万丈深渊前抓住的一棵小小的树苗。两连败后,首胜终于触手可及了。穆铮又一次成为了我们的英雄,上赛季的金靴岂是浪得虚名。就算他的状态再怎么低迷,只要给他一次机会,白色的利剑就能化为星河刺穿漫漫长夜。
但穆铮完全没有庆祝。他只是在学学和小七的搀扶下勉强地站了起来,两根手指无力地在胸前旋转着。那是要求换人的手势,队友们也朝着替补席喊了。
穆铮到底怎么了?大概只是累了?但愿是这样。但愿。
可教练把他和学学都换下去了。何宏晖和乐奔同时登场。
不能分神!穆铮拼了命才给我们带来了领先优势,绝不能再他妈的让胜利在最后跑了!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我们终于做到了众志成城。而猝然丢球的新建也难以在短时间内组织起有效的进攻,涛涛和蒋骁飞各自有过一次射门,但都与进球相差甚远。补时阶段,阎希在得球后甚至放弃了攻入禁区,而是慢慢地将皮球带到了角球区。四分钟的补时有两分半都被他和小七消耗在了那里,传说中的角球区护球**被他们俩利用盘带技术展现得淋漓尽致,这背后却是一种无奈与狼狈。或许换在以前,我会对这种拖延时间的比赛方式不屑一顾。但到了现在,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守住三分,让球队活下去。角球区护球并不犯规,也比诈伤或者故意把球踢高踢远更有体育道德。[1]
也许阿华说得对,大家都变了。但在终场哨吹响的那一刻,我所做的只是两手加额,然后尽情地大吼了一声。总算赢了,我们盼望这一场胜利也盼得太久了,还好它来了。与过去取得的那么多胜利相比,这场胜利一点也不完美,甚至可以说十分侥幸。但赢家终归是赢家,三分才是实实在在的。
可穆铮究竟怎么样了?我没握手,直接跑到了替补席。穆铮和学学都不在。
教练用很严肃的目光看着我。她说,你快去握手,然后收拾一下东西,我会在校门口等你。你是队长,我们待会一起打车去医院看穆铮。
医院?
我脸上的表情好像冻住了。
没错,我让黄敏学打车送他去医院了。你动作快一点,不要拖。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球场。
不好的预感在我身上攀爬。“最后一场”、“谢幕演出”,这两个词不停地在脑海里闪烁,闪得我眼前一片黑。
“柯柯!”有人从背后拍了我一把,是涛涛。
“恭喜你们。穆铮还好吗?我怎么没看见他?”
“我也不知道。马上跟教练去看他。”我愣着神回答道。他立即请我稍等一下。我呆在原地,没有走动。涛涛把小平头推到了我面前,就是那个要我记住他名字的11号蒋骁飞。
“来,你自己对人家重新说一遍。”涛涛像个大哥哥,语重心长地对比他矮一个头的队友说。
“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踢你的。”他垂下了脑袋,“我是想踢球来着。”
“算了吧!你不是直接往我们队长胳膊上踢的?”叶芮阳从我背后冒了出来。我笑着搂了下同伴的脖子,说没关系的,让他先回更衣室休息了。
其实我都没看清是谁踢到了我。当蒋骁飞乖乖站到我身前时,我才算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又矮又瘦,凸出来的骨头看上去***的。那声哥哥喊得很有礼貌,我想他不是故意的吧。于是看着他,我又说了一次没事。听到以后,他如逢大赦,转头就溜走了,完全没有赛场上那副要我记名字的气势。
涛涛又代他向我道了一次歉。我突然觉得他像个事事为难的大家长,带着一帮小孩子。
但为什么我们之前送给涛涛的鞋穿在了蒋骁飞脚上?比赛时太专注了,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涛涛脚上的鞋又换成了一双旧鞋,两只脚的鞋带还不一样长。他就是穿着这双鞋带领队友扛住了我们五十多分钟的进攻吗?
我问了涛涛鞋的事。心里有点急,因为穆铮是什么情况还杳无音讯。但我还是问了,我想知道。结果我付出了更多的时间。涛涛告诉我,是他自己把鞋送给了骁飞。骁飞之前只有一双凉鞋,不可能穿着它去踢球。球衣球裤都是队里发的,只有球鞋要自己准备。但骁飞买不起外面小摊上20块钱一双的胶底鞋,也就没法来参加比赛和训练。涛涛不把鞋子送他,他就没机会了。
有人连20块钱都掏不起吗?我们今天赢了这场比赛就有20块钱了,没人把它当回事。可对于一个只比我小一两岁的学弟而言,它居然像天堑一般难以翻越。
他爸爸妈妈不给他钱吗?我问。
他没有爸爸妈妈。涛涛说。
啊。我抿了抿嘴,努力地咽了下口水。喉咙有点难受。
他是被亲戚收养的。小学读完以后,家里本来不准备让他再读下去了。但分校的老师去了他们家,又把他接到学校来了。校队里还有个几个学弟的经历跟他差不多。
哦。我点点头。好像除了点头以外也想不出该说什么或做什么。其实细论起来,就像叶芮阳说的,新建现在是我们的分校,骁飞也算是我的亲学弟。
我们居然是同一所学校的学生。
你也别太难过了。会好的。骁飞现在成绩虽然不是太好,但踢球也算是个出路吧。他挺有天赋的,平时还练短跑。以后可以争取国家二级运动员,或者当个体育特长生。我也会帮他的。涛涛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又是他在安慰我了。
足球,它对每个人的意义并不一样,就像每个人的生活与命运都各不相同。对穆铮来说,或许他愿意拼上一切为大家争取胜利;对骁飞来说,这可能是他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对我来说是什么呢?只是生活的调味品,人生的一场小插曲,寻找自我感动的工具?和他们比,我是不是活得太幸福,甚至有点轻浮了?
我在这里干什么?快十四年了,我什么都没弄明白,还犯下了没办法饶恕的错误。
我坐到了草皮上。大家都回更衣室了,看台上也没几个观众。只剩我和涛涛了,在匆匆赶往医院探望穆铮之前,我做了一个决定,缓缓解开了自己球鞋的鞋带。它是爸爸妈妈在开学前送我的,最新的款式。喷漆似的鲜亮色泽在球鞋的两侧跃动,洋溢着运动的朝气。
“涛涛,我可是很爱干净的。所以,骁飞要是不嫌弃的话,你把这双鞋给他吧。还挺新的,我就穿了两个月。”我把鞋提在空中,红着脸抖了抖肩膀,“要是不合脚,或者他不喜欢,你就给别的有困难的同学吧,你自己穿也行。”
“不是,柯柯,我不是这个意思,再说了,骁飞肯定也不好收你的东西……”他没接过去,连连摇着两只手,一副想努力跟我解释的样子。
“好啦,好兄弟,我懂的啦。你就给他吧,毕竟那双鞋子是我们大家送你的礼物呀,我想让你穿回来嘛。”我对他笑了笑,“我之前那双鞋穿着也挺合脚的,这双太新了,反倒有点不习惯呢。”
“那你到更衣室换了鞋再给我吧。”他还是难为情地皱着眉头。没时间墨迹了。我一把将鞋塞到了他怀里,说自己要去看穆铮了。讲完就朝更衣室那里跑,也没顾着自己脚上只剩下一双球袜了。
[1]相对而言,角球区护球是比较正常的消耗比赛时间的方式,很多强队在比赛的最后时刻也会通过这种方法守住胜果。“卧草”(诈伤倒在场上拖延时间)、换人时故意慢走、迟迟不开定位球也都是拖延的方法,后面两种会吃到黄牌,而“卧草”本身的争议则更大一些。柯柯所接受的其实也只是角球区护球而已。
A组第三轮比赛
江元外校3:1结绮中学
一中分校0:1江元一中
江元外校 3胜0平0负,进10球,丢4球,净胜6球,积9分
结绮中学 2胜0平1负,进6球,丢6球,净胜0球,积6分
江元一中 1胜0平2负,进6球,丢7球,净胜-1球,积3分
一中分校 0胜0平3负,进1球,丢6球,净胜-5球,积0分
江元一中队内数据
射手榜
球员进球数
穆铮 2
阎希 2
叶芮阳 1
米乐 1
助攻榜
球员助攻数
阎希 2
米乐 1
黄敏学 1
第一时间更新《猎人与轻骑兵》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