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正式召开以前,守备中州的杨豪在会场外金碧辉煌的花厅里遇到熊达威、谷大富、李崇福等人,杨豪似乎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他不留情面的指出军队中存在已久的问题。
“军队里关系户和生意人太多了,心思都在倒卖军用物资赚钱上。陆军部队将校的任命都是明码标价,团长值五百万,旅长值一千万,不知圣朝的江山值多少钱?这些人带兵,失败就可以预见了。许多将士居然称呼上级为‘老板’,三军尽成生意场!将军可以死在战场上,也可以死在承平时期,但死在**上却说不过去。熊、李二公务必明鉴!”
熊达威、谷大富、李崇福等人被说得哑口无言。前些日子忙于在上京炒地皮和在江东开魔石矿的熊达威最是尴尬,他生硬的说道:“杨公居安思危,赤胆忠心,乃是我辈楷模。”
谷大富却觉得杨豪话里有话,对方是个科举专业户,他最担心有人靠买官爬到自己头上,所以来到这里大放厥词。
李崇福觉得对方的气色不是很好,镇守遭到反军包围的中州确实是个苦差事。
东都皇宫国务会议厅的内部结构和剧院非常相似,几百名毫无实权的御前委员像赶来看戏的观众一样落座在依次升高的旁听席上。在会议厅的前台上,崔义甸、熊达威、冯国忠、李崇福和王怀恩围绕一张长桌坐下,他们面前都插着话筒和鲜花,方便发表长篇大论的演说。长桌当中的金交椅属于天子,今天的龙椅和往常一样空着。
会议伊始,雄壮激昂的《江帝得胜歌》在宫殿内奏响,全体成员起立并三次高呼“唯一帝皇万岁!”,宰相崔义甸宣布会议正式开始。
冯国忠和李崇福都喜欢在会议中用手托住下巴,忍受崔义甸的奇谈怪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们担心听到一半就会睡着。
在崔义甸开始发言的同时,会场角落的电子屏幕上显示出一段密密麻麻的文字,这是关于帝国货币改革的草案。昔日郭王爷的秘书将一段充满陈词滥调的宣讲作为本次会议的开场白,笔者在此去掉长达数千字的废话,只将其中的关键内容录入文中。
“朝廷将发行一定数额的纸币‘刘公券’以及金属货币‘刘公金币’。毫无疑问,这将能极大缓解通货膨胀的问题。届时民间不得持有黄金和白银,私藏金银将成为违法行为。在限定期限内,民众可以用贵金属兑换‘刘公券’。逾期后,朝廷会没收民众私藏的金银物品。这一法令会被严格实施,没有人会有特权。”
等他读到这里,昏昏欲睡的御前委员猛然清醒过来,李崇福悄悄用他家乡方言骂了个“丢”字,他随后起身说道:“崔相,提案是不妥当的。无故收缴百姓的金银制品,只怕会站到民众的对立面。没人会愿意拿真金白银换一堆废纸。”
冯国忠也附和道:“帝国原有的货币系统已颇为紊乱,江帝币、关金甚至地方银行发行的流通券都在市场上流通,新发行刘公券不过是徒增混乱。朝廷也没有足够的物资储备,通货膨胀还会持续下去。发多少纸币,就要有多少物资做抵押,眼下开动印钞机筹措军费,未必是长久之计。”
崔义甸面色铁青,面对两位内阁大臣的抨击,他顽固的反击道:“用刘公券兑换黄金后,抵押物不就有了吗?眼下贼军猖獗肆虐于荒江两岸,不能畏首畏尾了。”
熊达威拿起红外线遥控对着电子屏幕一按,关于刘公券各种面值的版面图案就都出现在屏幕上。一万元的正面印了崔义甸画像,反面则是东都的摘星楼。李崇福看到后火冒三丈,崔义甸俨然把自己和刘帝相提并论了。
“从即日起,朝廷将取消‘国防税’,而增设‘猫捐’、‘狗捐’、‘坟产税’、‘天子义务捐献’的‘自愿’捐献项目,新型税收方式将受到民众的衷心爱戴。”
在崔义甸的演说结束后,针对草案的表决随即展开。崔义甸、熊达威、王怀恩都赞成此事,《帝国货币改革法案》将被提交给刘帝审阅。
坐在旁听席上的梁文远一眼就看透崔义甸搜刮民脂民膏的可笑戏法。
削藩战争伊始,刘帝宣布藩镇发行的纸币无效化。战乱中的中原、镇西二省物资奇缺,由于道路破坏,朝廷发行的官方货币同样奇缺。新占领地区暂时发生通货紧缩,市场上出现一江帝币兑换一百藩镇流通券的情况。
朝廷乘机将江帝币和三藩券的兑换比率定为一比一百,时任财政部次长的谢伟廉极力反对,他指出货币兑换应以各地物价指数为基础,以局部市场价格来制定官方货币比率,会造成货币贬值,新归附的民众将会一夜之间破财。他的建议自然无人搭理,内阁大臣们草率的修改了兑换比。
这意味着藩镇地区民众的动产价值,一夜之间变成原来的百分之一。藩镇货币的购买力被严重低估,而江帝币则无形中增加好几倍。当时朝廷控制省份的民众都希望凭着本已不值钱的江帝币在新占区发一笔横财,而贵族官吏则大肆使用江帝币购买不动产。
资金自然向最有利可图的地方流动,各地的江帝币纷纷流往藩镇地区,民众竞相抢购,形成供不应求之势。朝廷不得不大量印刷江帝币应急,大量江帝币充盈市场,物价为之飞速上涨,帝国货币的信用自此开始丧失,藩镇地区发生严重的通货膨胀。中原百姓怨声载道,纷纷投入反军。
开战的前几个月,朝廷仰仗手中的外汇存底还能支撑大局,但在外汇用尽、黄金渐无的情况下,财政迅速吃紧,最后只能印钞救市应急。最初朝廷企图在三月内结束战争,可削藩的战火却燃烧到第四个年头,帝国的钞票面额被不断刷新记录。
在全国各个战场上,帝**队的失利会影响银行的信用,所以还有一批军官靠炒卖货币发财。朝廷先前控制超过藩镇军好几倍的地盘,但是**的官僚机构在资源调度能力上过于低能,这才有了今天不可收拾的局面。梁文远对所谓的改革不抱希望,这不过是让天子进一步失去人心罢了。
讨论完币制改革的各项事宜,崔义甸宣读起一份名单,上面列举朝廷在平叛大业上取得的一系列胜利。头一项是平定下彰县“五榔头事变”。
南直隶的下彰因为朝廷的强制征召令而怨声四起。下彰县石黄镇屡次参加科举考试落榜的朱清安乘机起事。因战事频繁,下彰的守备军队都调往前线,石黄镇里仅有不到三十人的警备队守卫。二人说服了近五十名“破脚骨”准备拿下镇军械库,而行动前他们仅找到五把榔头作为武器,“五榔头事变”因之得名。镇警备队的副队长曹兴来与之串通,在里应外合下,他们一举攻占石黄镇。
不料朱清安当即重蹈江康覆辙登基称帝,建号“至尊帝朝”并任命曹兴来为副皇帝。皇帝分正副,真是古往今来一大创举。
帝朝定都下彰县,准备以下彰招待所作为皇宫。众人刻“玉玺”,分封“丞相,文武百官”,颁布《神律》,搞得不亦乐乎。曹兴来突发奇想通过物流公司向反军送出一道“谕旨”。在谕旨中,朱安清分封在南直隶山区作战的洪时先为“平东候”,周占山为“镇东候”,两枚印信也被一并送出。
负责地方治安的辛浩存立即调动两千名装备迫击炮、装甲车的陆军部队赶去平叛,朱安清为争取宽大处理不战而降。法官念及朱清安和曹兴来无知,仅判处他们十五年的徒刑。
帝国的内阁大臣使用精神胜利法鼓舞士气,不管朝廷军队在各条战线上的实际战况究竟如何,光是警备队就灭国无数。
御前会议暂告休会后,那些稀奇古怪的提案被递交到肉林行宫,沉迷炼丹的天子胡乱翻看过封皮印有《帝国货币改革草案》的表章,随后毫不犹豫拿起蘸有红墨水的毛笔在上面批了一个“准”字。最近刘帝按照丁勇铭提供的法门修炼“酒之气”,他要做到心无旁骛的浪饮,不能被这类俗务干扰。
御医有时提醒天子注意节制,刘帝保证他每天就喝一碗。此后,刘帝准备了一只脸盆大小的金碗喝酒,每当他喝下一半酒水,侍从就立即灌满大碗。如此算来,仍旧是同一碗酒。“唯一帝皇”的修炼方式让很多人感到担忧,人们怀疑天子是否患有重金属中毒。
在刘帝御笔一挥批阅奏章的同时,几位御前委员来到下榻的东都天朝门大酒店。在一间包厢内,他们吃了晚饭,然后开始议论起朝廷的局势。黄晋、徐敬德、马腾达这几位在帝国中声名远扬的富豪都极不恭敬的议论起了朝廷的大事。
来自东荒的徐敬德对众人大吐苦水道:“老百姓叫我们是‘巨头’,这很贴切。我们的麻烦太多,弄得头都大了。去年反军在北直隶和西荒把我投资的铁路扒得一干二净,陈成大那个废物,老是指示来指示去,要我出钱出力,到头来还是打不退贼军。在山空,我有大小工厂二十二座以及七个楼盘,本来形式不错。上个月山空让贼军围住了,这些产业就全部不值钱了。”
黄晋便劝道:“敬德兄,内阁报告里说二十六年要定大局,你可别说丧气话,让人偷听过去可不得了。王怀恩与丁勇铭的眼线无处不在啊!”
喝过几两烧酒的徐敬德口无遮拦,他不屑的挥动右手说道:“老崔每年都这么说,那年办成事了?我的兄弟在忠县的要塞当差,他偷偷告诉我一个秘密。这几年来,朝廷损失了三十多万军队,这都是不能对外公开的事。动员令下了好几道,全国的正规军和辅助部队都有上百万了,可是地盘还是越打越少。”
马腾达说道:“新闻上每天都说取得大捷,前几天报道杨豪将军在中原击毙贼军的元老黄尚义,不知这是不是真的?”
徐敬德反驳道:“这都是媒体糊弄老百姓用的。要是宣传和实际一个样,反军部队早就被消灭成负数了。在新闻报道里,反军的头头每个都被‘击毙’了不下十次。内阁大臣都等着看对方笑话,就会扯皮。天子依靠贵族作战,帝国迟早要完。不依靠他们,刘帝马上就要退位。”
马腾达为制止激动的徐敬德说道:“天子长短说不得,吃刘帝饭,不能说刘帝无道,附近也许有人在偷拍。”
徐敬德用力敲打桌面说道:“王怀恩那个短命种,他的特务敢来这里抓我们?天子现在除了吞红丸就是开宴会,这都是被他和丁勇铭蛊惑了。”
要是镇守忠县要塞的徐敬道知道他兄长的这番言辞,免不了要冷汗直流。如果王怀恩的特务机构听闻这番议论,他必然要丢官去职。
黄晋点起香烟说道:“帝国就像一家负债率很高的公司,刘帝手头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了,他还是说今年要定大局,一举消灭贼军,这等于是在释放利好消息。大家都是玩钱生钱的行家,我们公司账面上没有真的钞票,但还是能靠融资和贷款运作下去,这是因为普通人看了财报会觉得公司的基本面不错。”
“朝廷也是同一个道理,刘帝不威信扫地,地方实力派就不敢乱动。崔义甸把这场货币改革说的天花乱坠,没有军队在战场上打几个漂亮仗,‘刘公券’汇率也稳不住。”
双手插袋的徐敬德听罢说道:“看来我要抛一些刘公券出去,不然以后就血本无归。”
刘帝二十六年四月,南直隶棘门山区一座村庄外的隐蔽洞穴中,几名反军士兵在钢盔上套上了头灯,他们正带着洪时先和周占山检查这里的弹药储备。生锈的铁箱里装满稻草,武器弹药却是无影无踪。洪时先不禁叹道:“弹药不多了,南直隶南部的生产跟不上。”
随后,众人离开岩洞前往临近的村庄。这座村庄规模极小,仅有一座废弃的学校和几间年久失修的民居,这些民居甚至在夜里可以直接仰视苍穹。反军在此建立一座前哨站,大概有一个连的驻军在此聚集。
洪时先等人来到废弃的学校里,教室墙壁上的白垩剥落殆尽,露出黄泥。屋内仅有一张用砖头垫住桌角的木桌,桌面上到处是用圆规和钢尺刻下的诗词,无一例外写得狗屁不通。桌子上平摊着一张简易地图,连标度尺一栏都不存在,这是张有着密集等高线的区域地图。反军旅长孙百成站在地图前沉思,几位参谋正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在洪时先出现后,嘈杂声霎时平息,周占山对着众人说道:“我们特意来这里观察战场,在北面是西平县的截江。如果兴州调兵救援中州,最近的路线便是这里。我们要在这里设防,配合友军歼灭他们的救兵。”
洪时先用手指了指地图上的中州说道:“去年冬天,史儒丰和黄尚义拔掉了中原的四座县城和两万多名官军,几乎把刘帝的屁股打烂了。岭北、甘霖、武肃、崇仁都建起军工生产基地,如果不是他们顶着朝廷轰炸为我们提供和运输弹药,大家早就在用‘烧火棍’了。中州是刘帝钉在我们要害上的钉子,如果能拔掉这个据点,南方战场就全部盘活了。”
孙百成便道:“老洪说的不错,中州的确非常重要。黄尚义、史儒丰能和我们凑出攻城的部队,可南直隶的官军却不是泥塑木偶。”
洪时先解释说道:“荒江以北的友军在今年春季的攻势里包围山空,窃国大盗现在忙着维持北方战局,调不出部队支援南直隶战场。史儒丰会调动约四万五千人的部队佯攻中州,黄尚义则会在固来与我们互为犄角之势,我们要先把兴州出来的援军打垮了。”
周占山补充说道:“诸位,我有好坏消息各一个,大家想听吗?”
孙百成便道:“周公别卖关子,都说了吧。”
“坏消息是东都派了两个御林军重步兵师加强洪波涛的兵力,这两个师的外号是‘龙骧’和‘凤翥’,都是刘帝的嫡系精锐,由过去的江康近卫军改编而来。说白了就是一群脑子少根筋,崇拜伪帝的呆子。不过我们都和梁文远的御林军交过手,知道他们难对付。”
几名参谋很清楚南直隶军团的实力,他们打不动装备精良的御林军。
“当然也有好消息,如果我们能来个‘龙凤一锅烩’,日后就能名垂青史。过一百年,诸位会被供奉在老家的祠堂里,市面上到处是我们的传记和影视剧。”
几位参谋面面相觑,这个好消息显得太牵强了。林登万的脸上并未流露出为难的神色,他朝着洪时先问道:“洪公要调用我麾下三千将士来对付御林军吗?”
周占山拍着林登万的肩头说道:“我和时先商量过了,刘帝可能会调集江东和界河的部队北上,你的任务就是盯住南线的敌人。这里的防线很可能挡不住从兴州出发的朝廷军队,猢狲的部队就要牢牢守住西丰,不能把洪波涛放进中原。‘南直隶兵团’的使命不在于消灭多少敌人,而在于牵制刘帝的有生力量。”
李鸿晖朝着林登万调侃说道:“‘猢狲’,你给大家留点立功的机会。”
这段日子林登万锋头太盛,据说他在汤蒲河带领三千名由农民工组成的新军正面击溃“帝江师”的一个团,后来又接连夺了刘帝好几座县城,声望已经盖过几位反军元老。周占山明显坐不住了,他请出当年在三川缴获的“千里驹”战旗,希望用这件注入神力的法宝取得一场胜利。
临时会议结束后,周占山和洪时先在一位卫士陪同下离开村庄,他们走上一条泥泞小路,打算前往石壁村稍作休息,黄文荣会在那里等他们。连日的降雨让道路布满积水坑,剥蚀了原有颜色的农药瓶被随意丢弃。
看到这番景象,周占山见状说道:“如果史儒丰进攻中州,南直隶能一直降雨,我们对付朝廷的机械化部队就多一份把握了。这灰蒙蒙的天让我想起苦县老家。古人有句谚语‘春雾雨,夏雾热,秋雾凉风,冬雾雪。’,这几天都大雾弥漫,看来有的要落雨。”
洪时先笑道:“占山,刘帝倒行逆施,上天下雨来惩罚他和他的同伙。”
在前往石壁村的路上,二人回忆起着两年来解除民众排斥心理的过程。起初,南直隶百姓不欢迎反军部队到来。他们担心交战带来的伤亡,以及不断支付的赋税,反军可能霸占他们的居所,造成严重破坏。
因为极少有人加入反军和给予帮助,许多将士都批评当地百姓觉悟低下,周占山则不厌其烦的对同伴解释道:“民众对我们有意见是十分正常的状况,大家不能像官军那样披着皮,拿着枪就嚣张起来。江帝认为老百姓有义务跟着他走,我们不能看样。”
“西丰和棘门都是国家级贫困县,民众早就在朝廷的横征暴敛下家空户败,穷的‘哒哒滴’,反军已经向他们索取太多了。每次朝廷军队过来扫荡,成百上千的无辜民众就被官兵冠以匪徒罪名抓去判刑,我们在这件事上就有很大的责任。”
洪时先深知军纪败坏的危害,即便反军中立下过功勋的老兵犯了抢劫等罪名,功绩和过去苦难的经历也不能成为脱罪借口。洪时先顶着“卸磨杀驴”的批评声处理了许多部下。对**危害深有体会的周占山忙于严惩倒卖物资和克扣粮饷的部下,如果不这么做**就会像癌症一般摧毁南直隶兵团。
棘门、远津、平水、西丰等地的民众都对江康时代记忆犹新。在江先主十五年,南直隶气候异常,严重的饥荒爆发了。地方官却为显示政绩谎报丰收,导致征收的皇粮数额被极度提高。民众对此不堪重负,他们联合起来袭击征收皇粮的官吏并冲击几座城镇的物资仓库。
消息在传达过程中受到歪曲,江康误以为有人掀起叛乱。救济粮尚未运到,五万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和朝廷最新组建的轰炸机编队就开进南直隶。江康借此机会阐述“铁腕”一词的含义。据民间团体统计,这年南直隶有不下二十万人非正常死亡,一半是因为饥荒,一半是因为牢狱和冲突。
江先主感到深山中的民众不好管理,便派兵将许多山民强制迁出到平原地区的劳动营,给册封的贵族提供劳役。
南直隶的百姓这时知道了谁才是帝国的一把手,人们对江康的崇敬达到顶峰,家家户户供奉江帝画像。如果有人胆敢议论朝廷得失,其他人便会冷汗直流并舌头打结,他们会严厉阻止对方谈及这个话题。民众普遍认为被判罪和处死的饥民罪有应得,他们家属的脑袋里也绝不会生出报仇的种子,对天子的感激和深深的自省将延续一生。
江康昔日的威势依旧能产生强大震慑,人们坚信摧毁帝制后,日子也不会好过。凭借震慑的威力,刘帝的皇位将非常稳固。周占山仔细研究了这种心理,过去他在苦县见过许多走不出江帝阴影的长辈。
棘门地区的经济发展状况很差,大部分居民不是务农就是在国营乡镇企业工作,帝国的旧秩序没有解体,忠于刘帝的观念照样稳固。本地人都以获得朝廷公职为荣,到处可以目睹在科举里耗尽心力而不事劳动的懒汉。人们普遍觉得刘帝是**而昏庸的君主,但是他不可能成为亡国之君,帝国还将维持几百年。
周占山和洪时先组织好事者撰写文章和宣传册嘲讽江康,戏谑称呼先帝为江油条。反军部队竭尽全力破坏刘帝和江康的石膏像,绘制别出心裁的讽刺画。洪时先还希望在条件允许时拍摄电影和研发游戏软件,利用各种传媒方式破坏江帝的威严。与此同时,主张打击特权分子保障平民权益的《程克法典》也被广泛推行。
随着反军研发出针对恐惧心理的“疫苗”后,民众对“永恒神朝”的敬畏渐渐消失,朝廷要想再次重塑恐惧变得极其困难。在刘帝这把锋利的“刀”卷刃后,反军征募粮饷就容易多了。洪时先觉得江后主发展经济就是一个错误,如果帝国像过去一样封闭国门和维持城乡二元制的计划经济,刘帝的王位将不可撼动。
石壁村的外观已经保持了二十多年,这里的建筑大多用黄烂泥修筑,铺设青灰色瓦片的老式房屋。青苔在民居门前的石墩上生长,碎瓦片和卵石铺就村舍中的道路。穿过圆石小径,二人走进石壁村“里正”许志鸿的院落。
跨过门槛后,卫士收起雨伞,他将伞柄倒置,摆在院落中的农具房里。这间院落的主人悬挂的农具无不拥有光滑的木制握柄,这可见他平日的忙碌。
许志鸿正在堂前喝茶,洪时先立即掏了几支香烟发给他。隔壁房间传来黄文荣的声音,他用苦县方言叫道:“老崔和秃子又在电视里吹牛了!”
周占山便起身走进旁边昏暗潮湿的房间,看到角落里的电视机正发出耀眼的光亮。在电视对面带顶盖的木床上,黄文荣正吃着果盘里的瓜子。
电视里正在直播一场空洞的内阁会议,黄文荣见状说道:“里正有台电视游戏机,还有许多电影碟片,我们还是别看这新闻比较好。”
周占山问道:“文荣,难道其他台没有电视剧和综艺节目吗?”
黄文荣用遥控关掉电视说道:“没有,其他台都在播江康的发迹史。”
随后二人一同回到堂前坐下,“里正”刚好端来瓜盘果品。雨突然下大了,滴水檐上落下来一连串水珠,在下方地面上积起水坑。瓦片和地面中间被一道雨水组成的帷幕隔开了。
许志宏开口对众人问道:“反军这次要打兴州吗?”
洪时先笑道:“刘帝的龙兴之地不是说打就打的。”
黄文荣拍着周占山的肩膀说道:“占山,村长当初就去过兴州。”
许志宏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咂了咂嘴说道:“不错,十几年前我为翻修老屋去陪都的环卫公司扫过大街。”
周占山说道:“陪都的钱好赚,也容易花掉。”
许志宏放下茶杯,打着手势比划道:“我在黄晋的帝国环卫公司上班,一个月给两千四,等去掉吃喝的费用留不下多少钱。如果每天主动去值班,算上补贴和加班费就能赚四千块。”
黄文荣说道:“这不少了,刘帝十二年我的退伍费才一万四。”
许志宏对几位看上去很感兴趣的听众继续说道:“趁四千块可不容易,起得早不说,半夜也不安稳。后来省府的当官佬发了善心,把最低工价提高了四百块。”
洪时先说道:“朝廷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只是这种时候不多。”
许志宏用充满攻击性的语气说道:“没这种好事,朝廷同时取消先前的补贴和保险,最后反而少三百块钱。大家都不乐意,就组织起来和地方官谈判。他们说大家收入并未减少,因为补贴不算在其中,干脆对请愿理也不理。我们连着好几天不上岗,搞得兴州城里满大街都是垃圾。社会各界都声援我们,报纸上还刊登我们的请愿书,我就在上面签过字。”
黄文荣问道:“官府恢复发放补贴没有?”
许志宏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他抓了抓下巴说道:“朝廷采取折中方案。补贴不予恢复,但每人额外多加三百块劳务费。既然官府让步了,大家也都回到各自的岗位。等半个月后公众的注意力不在这件事上后,乌龙卫特务就开始抓人。我在请愿书上签过名,因为‘谋逆’罪名被关了六个月。”
周占山说道:“看来那时帝国的舆论环境比现在宽松,媒体还能报道这类和‘太平盛世’不符的新闻。放现在,那家报纸多半会被取缔。”
洪时先说道:“如今刘帝治理下的百姓都噤若寒蝉,其实这反而是进军东都的最佳时机。”
许志宏脸上激动后紧绷的皮肤松弛下来,他继续说道:“我用两万多块钱在自己的祖宅上翻修了和过去一模一样的小屋,结果镇上的地方官说翻建自家宅屋要罚款,又从我手上弄了一笔钱去。”
周占山说道:“这没有法律依据,是地方官私自弄出来的名目,希望弄钱来填补账目上的亏空。”
洪时先说道:“贵族的巨额财富都是出在老百姓身上。不让你翻修,其实是要你赶去县城里‘坐牢’。让你设法买贵族子弟开发的楼盘,把钞票送给他们。崔义甸就会靠这套拉动经济和敛财。”
当众人离开石壁村,周占山和黄文荣走进那间农具房拿走晾干的雨伞,长得较高的黄文荣替同伴打着伞并说道:“占山,为什么安排我和苦县的老乡驻防西丰维持治安,不能派我们去打御林军吗?”
周占山说道:“这不行,苦县的弟兄要是吃了子弹,父老乡亲都要骂我的。”
二人来到村外一条碧水连天的溪滩,黄文荣指着不远处一棵苍劲的香樟树说道:“我记得苦县昆乡的桥头也有棵大树,我每次坐客运汽车来找大家都会看到。”
周占山说道:“对,那时候仁豪、启开都还在。等刘帝退位,我们一起卸甲归田拿上退休金回昆乡,我要撰写一本告诫世人的《回忆录》。可惜离东都还太远,我们没法收拾杜骥。”
黄文荣意味深长的说道:“李启开被杜骥谋了,杜骥竟然靠上崔义甸这棵大树,这棵树连着刘帝的根啊!占山,你觉得刘帝还能坚持多久?”
周占山思考片刻后答道:“我估计至少还能维持三年,他手里还有大半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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