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三月底里,天已渐渐暖了回来,宋慧娟走得不快,时时注意着不敢让后背生了汗水,一旦浸湿了衣裳,冷风再一吹就容易感冒。 不说如今这光景普通人家能不能吃得起药,更要紧的是现如今怀了身子也吃不了药。
原本只有七里地的路因为她早间绕去了供销社,就多了一里多。
一路上走走停停,走上半个多小时便停下来坐在田间的土路上歇上一歇,平日一个多小时的路宋慧娟硬生生走到了十点。
穿过一条小路,从后庄子绕过来,能一路通到大宋庄。
这个点路上没啥人,都下地干活了。
“老三,”宋慧娟拍了拍门,朝里喊人。
门从里头扣着,家里应该有人呢。
喊了两声没人应,宋慧娟便绕到后院墙又喊,“老三。”
“大姐?”
随着那清亮的声音响起,一个瘦小的脑袋从自留地里探了出来。
“哎,是我。”宋慧娟看着灰头土脸的弟弟,心里一阵泛酸,便朝他伸了伸手。
这时,那掩在篱笆后的人便什么也顾不得了,拿着小铲子就噔噔噔的跑了过去。
宋浦华跑到宋慧娟身边,仰起头那笑意溢满了一张小脸,问道:“大姐,大姐咋回了?”
“回来看看,”宋慧娟摸摸他的头,又掏出手绢擦了擦那脸上的土,“走,先回家。”
“哎,哎,”宋浦华拍了拍手上的土,跨过了宋慧娟的胳膊,欢快的踮着脚开了后门。
“慢点,慢点。”
“知道,知道。”
那稍显稚嫩的声音越过了院子,对宋慧娟的唠叨毫不厌烦,甚至有些隐隐的期待。
待开了门,宋慧娟还未坐下倒杯热水,宋浦华撂下铲子,又要往出跑。
“做甚呢?”
“我去叫爹和大哥二哥,”宋浦华高兴的停不下来,得跑几步才好。
“先别去,这会儿还没下工呢。”宋慧娟走出来把人拦下来。
“哎,”宋浦华应了一声,又跑回到宋慧娟身边坐下,来回打量,就是不说话。
宋慧娟笑着看向他,也不说话,看得那张小脸直憋红了才笑问道:“咋了?”
宋浦华抿了抿嘴,到底还是没忍住,“就你一个人回来了吗?”
“是啊,”宋慧娟抻开胳膊,让他瞧个仔细,“你还想让谁来呢?”
“没,没谁,”宋浦华得了宋慧娟的准话儿,可算是放了心。
还好,还好他那大哥没跟来,每次他跟着大姐来时,他都不敢笑了,那张方脸不笑的时候活像过年贴在大门上的门神。
未等他再想下去,宋慧娟已经拿了块白白的长条放到了他嘴前,“张嘴。”
宋浦华下意识地张开了嘴,下一秒那覆着白糖霜的糖果子就塞进了嘴里,那甜滋滋的味道让他惊呼出了声,“糖果子?”
宋慧娟笑着点点头,这是她那一份没舍得吃,又拿了一块放到他手心里,剩下的就盖了起来。
等那股子欢喜劲儿过去,宋浦华就怏怏的低着头,问道:“大姐,你咋买这个啊?这肯定可贵了。”
说完,宋浦华就更发愁了,他已经不小了。上次三大爷家的当兵的亲戚来探亲,买了一盒子,浦国偷偷给他拿了一块,那时可让他耍了好大的威风。从那他就知道这东西有多贵了,比过年吃的猪肉都贵哩。
这时,宋浦华说什么都不肯再吃了,伸出手心里的那块糖果子就一定要喂给宋慧娟。
“你吃吧,我吃过了。”宋慧娟歪了头,躲了过去。
“你哪儿吃了,我没看见就不算,”宋浦华直直的伸着胳膊,仍旧举着那块糖果子。
“好,”宋慧娟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吃下了那块糖果子。
这样的血脉温情,让宋慧娟更加割舍不断,也更胆小了,她如何能因为自己的私心伤了他们呢?
“晌午想咋吃?”宋慧娟提溜着手里的羊肉问,“熬羊肉汤?”
“行。”
宋慧娟把羊肉放在粗陶盆里,白砂糖倒进糖罐子里,交给宋浦华挂在房梁上。
天儿还冷,熬上一锅羊肉汤喝,暖得人热乎乎的。
“老三,烧锅,”宋慧娟清理着盆里的羊肉,抬头冲堂屋的人喊了声。
“哎,”宋浦华应了声,麻溜的跑进厨房。
洗好后剁成块,待水煮开,放入锅中煮去血水,再将调料与肉一并放入锅中,添上几瓢清水,大火加干柴炖上一个小时就能好了。
这么长的功夫,再和上一盆豆面,醒好后切成方馍馍,另烧一口锅一起蒸上。
待着一切都做好,宋慧娟抬头看了眼挂钟,快十二点了。
“老三,别烧了,”宋慧娟洗洗手,“去看看爹回来没?”
宋浦华应了声欢快的跑了出去,宋慧娟便坐到灶前看了看火,锅里还继续熬着,便起身出了厨房。
宋慧娟去后门的自留地里转了一圈,今年春上种的东西不少。
豌豆、茄子、小辣椒,品种不少。
这自留地里的事从前她还没出嫁前就是她操劳的,可那时候也仅仅是偶尔能给家里添个菜,种类不仅没这么多,看长势也比不上现在。
上辈子宋浦华一辈子都做了个老农民,可到后来她才听说那城里的大学里也有专门学种菜种粮食的专业哩。
或许,好好培养培养,说不好浦华也能改变命运哩。
虽说那院子里看着有些荒凉,可这自留地里被浦华收拾的的确不错,毕竟在这种光景下人刚刚能吃饱饭就不容易了,一般人谁还有心思种那么多菜呢?
想起那院子,宋慧娟便起身进了屋。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帮着把家里都洗一遍,他们那几个男人成天地衣裳不换,被子也不晒,糙得很。
家里还是得有个女人啊!
老大才十七,还得等上二年才能娶媳妇哩。
这家里也不知道能糙成个啥样?自己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好歹帮着洗洗涮涮。
宋慧娟便推开门,里面屋子的摆设还像上辈子那样。
其实,上辈子她上了年纪之后,就很少回来了。
那时候三个弟弟也分家了,爹也早没了,这院子里屋里也早变了样了。
记得刚开始,自己带着老二睡在西屋,有了老三就带着他们俩一起睡,再后来老二大了跟着老大和爹睡在东屋,自己带着老三睡。
到最后,家里又起了间新屋子,他们三个一块睡。
西屋的人增增减减,到后来一个人也没有了。
到最后,这屋里就只剩了一张小床,连一床被子也没有,堆着零散的耙子、铲子。
现在这屋子里虽然看着乱,可还是有人气的。
那床边的衣裳没几件,都一股脑地摞在床尾,被子也不叠不铺,起床的时候啥样现在还啥样。
找了根绳子,系在树上,趁着天儿晴,晒晒被子。
没过一会儿,宋慧娟就听见后门那传来了宋浦华的声音。
“大姐,爹回来了。”
“大姐,大哥回来了。”
“大姐,二哥也回来了。”
……
那喊声像是报消息的邮员似的,一声接着一声,听得宋慧娟一下子就懵了,手里的绳子落在了地上也不知。
宋慧娟还未踏出门槛,那最前头的宋浦华还未跑到她身边,身子竟突然一下失了力,跌坐在了地上。
“大姐!”
“大姐!”
“慧娟!”
听见那些熟悉的声音,宋慧娟回过了魂,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眼中的泪竟再也忍不住了。
“大姐,你别哭,别哭。”宋浦华拿着他那双小手无措的擦着他大姐满脸的泪,越来越看不清他大姐的脸了,伸手一摸,原来他也流泪了。
这时,还是宋浦生出声打断了局面,“大姐,先起来,地上凉哩。”
待宋慧娟被宋浦生和宋浦为扶到堂屋坐下后,宋浦生便扬了扬头,“老二,去拧个湿毛巾。”
宋浦为站起身,背着众人浸湿毛巾时,悄悄抹了把脸上的泪。
一直在众人身后的老宋头这时便蹲在了门外,无声地望着太阳,眼眶泛红,看不出是阳光刺的还是怎的。
一屋子的人个个沉默,连宋浦华也安静的攥着宋慧娟的手,待宋慧娟止住了泪意,擦过了脸,宋浦生便轻轻问出了口,“大姐,咋了?”
宋慧娟无声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要怎么和他们说经历的一切,还是埋在了心底。
宋浦为看着他大姐痛苦的模样,便从门边冲过来,怒目圆睁,“大姐,是不是他们家欺负你了?大姐,你说,我寻人上门打他去。”
“打打打,”宋浦生怒斥道,“你除了知道打架还知道什么?”
“不打?你说怎么办?难不成让他继续欺负?”
两人吵起来,那声音越来越大,震得人简直要聋了,看那架势,再吵下去就要上手了。
这时,那一言未发的老宋头把老手往地上一拍,霎时间,两人就静了下来。
老宋头回过头,一眼都未看他们,慢慢走到了宋慧娟身边坐下,粗老的声音开口说了回到家的第一句话,“吃饭吧。”
“哎,羊肉汤该熬好了,”宋慧娟放下宋浦华塞给她的缸子,朝几个弟弟露出安抚的笑容,“洗洗手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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