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兵部,有四个司:武选司、武库司、职方司、车驾司。武选司负责将领的任免,相当于人事司和组织部;武库司相当于装备部后勤部,负责武器兵仗器材;车驾司负责车驾、仪仗;而职方司则类似于参谋部,负责舆图绘制、城池修筑、粮饷调配、将领奖惩等。
兵部尚书,类似于今天的国防部长、侍郎,就是副部长;各司有郎中一人,就是司长、员外郎一人,副司长;再下面是两个主事——注意,级别可不是今天的正处——知县正七品,这个可以算正处、主事是正六品,比知县高两级:中间还有个从六品呢——而且,以大明惯例,同品以京官为尊。也就是说,这位贾主事,到了地方上,身份可要比四品知府还尊贵些:中央政府实权部门的负责人,手里掌握着钱、粮、物资、还管绩效!
这位贾守仁主事为什么不远千里跑荒山野岭的榆林卫来呢?
因为榆林卫出麻烦了——麻烦还不小,消息能传到京师的麻烦,肯定小不了!
具体说来,就是欠薪。
军队欠饷(包括欠粮)在大明是个老大难的问题。
大明的部队按照驻地划分,总体来说分三大块。
首先是京营,拱卫京师。任务如此高大上,环境好,装备好,待遇自然也错不了——另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原因是:圣天子脚下,要是没把这帮无知无畏的大爷(还是读二声哈)们哄好,因为啥事闹将起来,惊动了圣上,任谁都吃不了兜着走!就算不闹,逮个机会给你上点眼药——比如说吧,哪天圣上郊祭,京营肯定要护驾吧?哪位大爷成心给你添堵,骑头驴远远的在万岁爷视野里晃悠来晃悠去,万岁爷叫过来一问:“你丫咋不骑马乜?”这位裂开大嘴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回万岁,料钱不够啊,马饿死啦!这是小人家里自己养的驴,为了护驾,心甘情愿牵出来保护陛下啊……”圣上会怎样?一干老爷们咋个死法不好说,但肯定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后世的左宗棠多厉害?杀人如麻不说了,出道时顶个举人头衔就敢拍桌子骂总兵:“王八蛋滚出去”,收复新&疆后视察京营没发赏钱,被大爷们指着后脊梁骂:“左骡子,你买了个表,超耐磨!”左爷愣是装没听见!
所以,京营虽然任务最轻松,但一般来说都得哄着,钱粮物资绝对有保障。
其次是内地要冲的处所军,责任是绥靖地方,剿匪安民。装备待遇比不得京营,但也还能将就着过日子,尤其是富庶地方的处所军,甚至比京营都差不了多少。
那时节到处都有土匪山贼,除了剪径打劫,时不时也会闹些大点的动静出来,比如,抢个寨子顺便放把火啥的,这时,地方官就要找驻军帮忙。平时要是把关系搞得太僵,关键时刻,你肯定指望不上他们。还有就是,如果这帮家伙饿极了,偷鸡摸狗甚至抢劫行凶——别忘了他们当中可有不少是充军来的,本就不是什么好人,祸害不见得比土匪小。你去找军官理论,正啃着手下孝敬的鸡腿的军官一准儿铁定胸脯拍得山响:“大人您尽管去搜,指认出来哪个家伙本将决不轻饶!”话说得轻巧,每个营都好几百穷凶极恶,那味道大老远就能呛你一个跟头,一个个蓬头垢面都是那副嘴脸,能认得出来么?所以,地方官虽有刁难克扣,总体来说,这帮人也还是能吃饱肚皮。
最惨的是边军。他们的责任最重——守卫国境线、危险也最大——无论东虏西虏、鞑子还是蛮夷,只要过来,可就是跟你玩命来的!然而——偏偏待遇最差,嗯,甚至可以说有时候完全没有什么待遇!
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但凡有一点希望,谁都不会去投军,尤其是脑袋别在裤带上的边军。所以,其来源,要么是抓来的流民,要么是充军的罪犯——还是重犯,犯罪情节轻一些的流不了那么远,都充实内地卫所了——真正的世袭兵户,大多已经跟了将领几代人,成为家丁亲兵或小头目,反倒不是边军普通兵士的基础主体构成。
理论上,朝廷当然要负责给边军提供粮饷,饿肚子打不了仗的道理所有人都懂。但,只是在理论上——户部兵部工部里为国操劳的老爷们要过得舒坦些,靠山吃山自是没得说、边塞通常是穷山恶水,地方上的文官大人们没啥机会在赋税上动太多手脚,如果让恶劣的生活影响了工作,也大大地不利于为一方百姓造福,当然也得揩些油、将领们冒着生命危险保家卫国,虽然都有几亩地,但那是人家私人财产,随手弄点补贴你不能说过分吧?而且,大明那么大,国家也有国家的难处,大家应该有充分的体谅,对不对?朝廷、地方官、大小将领们层层过手,到手的银子米豆么,少了一点点,嗯,比如说,百分之九十,正常吧?大家也知道,运输环境恶劣,天气情况也复杂,有时候粮食送过来要晚一阵子,比如说,一两年……这都是在所难免!困难么,忍一忍也就过去啦。啥?不服?哟呵,你这厮分明是鞑子派来的奸细,哪里走……看刀!
永乐六年,建榆林寨,榆林之名始见于史。因当地的土壤特别适合种榆树,故名。
榆林卫对面的乌审部散居在河套平原水草丰美的东套,中间还隔了一片毛乌素沙地是天然屏障,因此,虽然地处边关,但已经好多年没经过战事了。
所以,这里的边军究竟靠什么才能活下来这等小事,平日里谁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否则,近在咫尺的神木县也不会是那个样子了。
因为没有战事,自然就没有杀良冒功拿乞丐脑袋骗赏银的机会,因而地方官和将领们过手的时候难免稍微狠了些——不管朝廷发没发、发了多少,反正榆林卫的兵士们已经三年多没拿到饷钱了、粮草也是时有时无,累积下来的缺额,即使按照兵部勘合过大大缩水的数目,也欠了一年多。终于,在几个不稳定分子的鼓噪下,叫花子兵们闹了起来。
游击将军陆有德闻报,带了守备金青和十几个亲卫前去弹压。本以为当场砍了领头的家伙再吓唬几句就能搞定,没成想刚亮出刀来,人群中不知哪个一声喊:“朝廷要杀咱们啊”,局面一下子失控了。陆有德跑得快,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下冲出营,金青则没那么幸运,被乱刀砍成好多块儿。
乱兵们本就在前有沟围有墙的营里,现下据险而守,官员们心里都明白,虽杀了朝廷命官,除非万不得已,绝不能调兵强攻——其他没炸营的家伙们处境也是一模一样,现下啥也不知道还能忍一阵,如果硬拉过去打,十有**会跟这帮家伙同病相怜一起反了!
只能“晓以大义”婉言慰导。
于是榆林府一面向朝廷报告以策万全,防止事态扩大一发不可收拾,同时,榆林知府萧长华的左右右手,通判周持正自告奋勇,带了个老家人双人匹马进了营。
乱兵们本来就只为了有口饭吃,也都清楚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周通判更是胆识俱佳辩才无双,自己留在营里为质,打发老家人回城凑了些银两,总算暂时把事情压了下来……
这件事上报给京师,没走通政司的官方渠道,而是私下通报给了户部侍郎袁士杰——袁大人是萧长华的座师。
袁大人第二天上朝较平日早了些,见到兵部尚书王玉操,一改往日板着脸视而不见的漠然,笑嘻嘻的寒暄了几句。等散了朝,王尚书紧走几步一把拉住袁大人,非要拉着去府里品尝下新来大厨的手艺。袁大人推辞了一阵,碍不住盛情难却,两台轿子一前一后地走了。
袁大人是山东滨州人,不吃辣、王大人是重庆巴州人,无辣不欢。虽然袁大人对大半桌子红彤彤全是茱萸的菜基本上就没动几筷子——那时辣椒还没从南洋传过来,爱辣味的用茱萸烹饪,就是“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那东西——但对王府大厨的手艺还是发出了“此味只应天上有”的由衷感叹。席间,宾主双方就前两年乃前汗入寇的兵费核销事宜进行了浅尝辄止的探讨。袁大人表示,事多人少,积压的要务实在太多,争取催一下,户部的办事效率应该再高些。王大人表示,完全理解,不急不急,此等小事还要袁大人亲自挂念,实在感铭五内……此后,两位大人便谈起了京师近来的轶闻趣事,在欢笑声中结束了这场亲切友好的交流。
王大人亲自将袁大人送出府门。临上轿时,袁大人云淡风轻的感慨了一句:“我等虽然不易,想来边关的兄弟们当更为辛苦。圣上德被天下,海清河晏才有这岁月静好啊。”王大人立即附和,高度评价了袁大人操劳之余对将士们的体恤,并表示兵部绝不会辜负圣上和各位大人的殷切希望……
目送袁大人的轿子远去,王尚书转身回到府里,立即传来武选司的郎中和员外郎,拿着近年拨付物资的账目,扒拉着算盘,详细核算了陕西都司府、陕西行都司等处的一干事宜。
于是第二天,职方司主事贾守仁便轻车简从快马加鞭地赶赴榆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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