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盛云本身个子就高,又站在台阶上,视线更开阔:远处破败的街巷里,还不断有人络绎不绝地向这里汇集而来……粗略地看过去,几百肯定打不住——搞不好得有千多!
关盛云心里捏了把冷汗,左手下意识地握住了刀鞘。不过,眼前这些人都是跪着,后面的人挨到近前,也纷纷噗通跪下,七嘴八舌地喊叫起来,满眼满耳一片嘈杂。
关盛云废了好大力气才弄明白这些人想表达的意思:日子本就过得太苦了,自己这几百号人再来抢这么一遭,完全活不下去了,还不如跟了“大军”……
关盛云从来就没想到过会碰到这种情况。
在他的“攻城计划”里,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撞个头破血流扔下百十个倒霉鬼,捡条命的继续逃进山里啃树皮、要么豁出去些人命,抢一把好歹划拉些东西,然后还是跑。万万没想到,县城这么容易便得手,一下子松懈下来,事先又没有任何计划,手下们为了多抢些东西全县乱蹿,散得到处都是,于是遇到这样的大&麻烦。
在跟叫花子窝差不多环境的兵营里长大的关盛云,比谁都更清楚此时自己的处境:骑虎难下。别看这帮家伙现在惨兮兮地跪着哀求,如果实在没出路,他们转眼间就会变成一群不分好歹不计后果的野兽!拿边军闹饷为例,为了几枚大钱或一升杂粮,他们会腆着脸强笑着接受百般凌辱,甚至可以让妻女去卖笑、同样为了这点东西,他们也能做出把一省巡抚吊起来活活打死的事——别忘了,平日里参将副帅见个四品知府都紧张得要命!这样的小道消息,虽然长官严厉封锁,营中也是时有耳闻。
控制事态发展的关键是必须始终保持住足够强大的威慑力,同时给他们希望。这也是唯一的办法——否则,自己和手下的乌合之众,转眼间便会被这些走投无路的家伙们吞噬掉。
关盛云猛地绽出一声大喝:“都闭嘴!”
这种情形,高藤豆、尤福田等那七八个一直追随他的老兵心下也很明白,他们早已默契得甚至不需要眼神交流,马上散进跪着的人群中,用刀鞘抽打着那些还在一个劲扯着脖子嚷嚷个不停的家伙们:“闭上鸟嘴!”、“给老子住口!”、“噤声!”
几个人的呵斥,怎么可能止住上千人的聒噪,喊声、祈求声依旧此起彼伏。
“铛……”的一声锣响,一下子压下去所有的嘈杂。
关盛云也是被耳边的巨响一震,扭头望去,见知县公子罗世藩拿了面铜锣站在侧后,嘴里还含着根羊骨:显然这小伙子是听到外面的动静跑出来,急中生智地顺手抄了县衙门房的开道锣帮自己静场。
锣声代表着官威,而顺从官府的意识早已溶进百姓们的血脉里。黑压压的人头霎时间静了下来,百姓们全部垂头跪着等待“大人”的训示。
“好小子!”关盛云心里赞了句,向罗世藩点了点头。转身对着百姓们吼开了:“兀娘的狗官当道,逼得咱老少爷们活不下去,那老子就反了!大家都是苦哈哈,想跟着老子吃香喝辣?那就入伙!”
先为自己找个合理的理由,将打家劫舍的责任一股脑全推到“狗官”身上,看来关盛云小时候那几本书还真不是白念的。
“今日天色已晚,这个地方也不够宽敞。明早辰时(七点),大家到西门外等候,编伍入营!今天都散了罢!”
说完,关盛云对罗世藩使个眼色,扭身进了县衙。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其中绝大多数还规规矩矩地冲着空无一人的衙阶叩下头去。
回了衙,关盛云让手下把各位大小头目们都找了来,郑重其事地告诫了一番:今晚集中宿在城内,但不许做得太过,尤其严禁杀人、奸&淫。平日里就不怎么不安分的家伙们,由各头目亲自看管。闯出祸事,一律杀头——现在是生死攸关,镇得住百姓,大家便可能另有一番天地、把百姓们逼急了,只要有三几个地方乱起来,黑灯瞎火的全城便会炸了锅,这几百人谁也活不了!
罗咏昊也让罗世藩和衙役把里正们都叫来县衙,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
第二天约莫辰时一刻,关盛云在大小罗师爷和一众头目的簇拥下来到西门外。城西的里长已经组织附近的人家连夜用桌椅门板搭了个一人多高的台子。
接下来的事可谓轻车熟路——关盛云早在卢勇的营里见识过多次,也曾亲身参与其中。当将领觉得自己的人手不足时,比如,哪阵子累死饿死病死的辅兵太多,或者战后逃亡未归的营兵太多,实在说不过去了,同时地方上送来的流放犯也不够凑数的,便会组织搜索队出门抓流民。有经验的搜索队在野外转悠个十天半月左右,就能牵回来几十上百的一串。然后是队官指定果长,果长依次到流民堆里挑。挑出来的,拎出来到一旁空地坐地下,果长坐前面,后面坐十个叫花子。补充完毕,坐着的家伙们整编入营,以后就是威武之师,堂堂大明边军里光荣的一员啦、挑剩下的统统交给辅兵队长进行第二轮选拔:看着还能将就用的进辅兵队,将来有战事替战兵做肉靶子消耗敌人远程火力或者填壕沟。再剩下的,统统送去做农奴种田,在鞭子底下干到死。个别人——连做奴隶都不行的,单独留下,等众人散去后拖到僻静处一刀杀了,把首级割下用石灰腌起来存着,等再有什么战事,当作斩首功交上去——这种首级,朝廷兵部那里肯定也不会认,但是,可以有效增加勘验官的心理压力:前次俺交十五级你只认三级,这次俺一口气交了一百多级,你总不能也只认四五级吧?只要交的数量足够多,那些可认可不认的,此时往往也便能通过了(真事哈,这种今天看起来耸人听闻的事,史料中有大量记载)……
等啥时候手下死的差不多了,下一轮的搜索队也就该再次出发了。
关盛云原班的几百人完全没有形成建制,只是由各位以前卢勇的亲兵随扈等分别做小头目,每人带几十个喽啰。现下这种方式可不行了,于是头天夜里把自己的原班人马火线提干,指定了营官,营官下辖甲乙丙丁四个队官,每队再任命十个果长……
一上午的工夫,关盛云手里便凭空掌握了四个营的实力:自己兼任营官的主力营虽没有齐装却满了员、高、尤二人带了另两个战兵营也都有三百多人,还有个五六十骑的马队,交给马贼谷氏兄弟领军。不止如此,等把那些白胡子一大把的老叫花们连吓唬带骗的打发回去,剩下的人居然还编了个200多人的辅兵营出来——一夜之间,关盛云的实力便甩了自己曾经仰为天人的恩主卢勇参将几条街,也超越了不少大明独立开协的副将,嗯,甚至个别总兵!
看着台子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关盛云开心坏了,一股职业军人叱咤风云的豪气陡然而生——不过,还没等这股豪气喷薄而出,就被一声声“啥时候开饭俺饿呀”的叫声当头撞得烟消云散,实在有些太煞风景了。
兵多起来确是好事,可——他娘的这些家伙们竟然也要吃饭啊!
我们不能用今天你我的饮食习惯去揣摩古人的饭量——那时,他们的日常菜单里没有肉禽蛋奶,除了极个别情况下,几乎没有动物蛋白的摄入,维持生命全靠碳水化合物,而且,还是在幸运的时候,嗯,不那么幸运的时候要搭配树皮草根等纯天然膳食纤维。
所以,别看一个个长期营养不良的佝偻身材,他们的饭量都大得超乎想象:朝廷兵部给每人每天的战时标准配给定的是四斤(明朝一斤相当于今天将近六百克)米豆——这还是干的!加上水做熟了,会有多少?一个家伙一顿饭塞肚子里十来斤食物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普遍现象。
所以,关盛云发愁了。
神木县实在是太穷了,否则,也不会一下子聚拢起这许多人。关盛云心下明白,只要再耗上十天半个月的,撑死了说,个把月,这许多张大嘴就能把周围吃成一片白地,队伍将完全丧失机动能力,甚至不需要等官军来剿,自己就会灰飞烟灭。
所以,关盛云只能冒险——去下一站:榆林城。
榆林城是今天的称呼,那时叫榆林卫。大明的军事架构,都护府类似于今天的军分区、卫就是重兵把守的边塞重地或交通要冲——榆林卫可不是神木县!
关盛云的“兵”虽有不少,但依为梁柱的骨干也就是些土匪强盗,那些普通“兵士”,本就是贫民。罗咏昊把县城库房搜个底朝天也没凑出多少生锈的刀枪,铁制武器(有个铁头就算哈)持有率不到五成,其他人有的扛根棍子有的干脆拄根树枝。率领这样的“雄师”,去攻击边关军事要塞——关盛云但凡还有其他选择便绝不会这么胆大包天,他也是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
于是,一路流窜抢掠的关盛云,在神木县实现了由土匪而反贼的脱胎换骨、在榆林卫,则迎来了其反贼人生的第一场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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