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中子嗜茶,门生常为师父煎茶,也都精于茶道。
当时的茶,略与羹汤相类,与宋、明后世全然不同。
玄中子室内有一方石桌,旁有石鼎,专为煎茶之用,李药师便在石鼎之下生起炭火。
唐代陆羽《茶经》有言:“其火用炭,次用劲薪。”
所谓“活水尚须活火煎”,乃是魏晋南北朝以来煎茶数百年积下的经验。
炭火之外,其次可用桑、槐、桐、枥等坚实细密的木材生火,绝不可用松、杉、柏、桧等含有油脂的木材。
否则油脂燃烧,升起浓烟,掺入茶中,则大损其味。
此时玄中子正在考校房玄龄功课。
房玄龄入师门不过数年,进境虽是奇速,但所问的问题仍不出书本范围。
玄中子最重启蒙,房玄龄所提的问题虽然浅易,他却不厌其详地解答。
玄中子花在这些小弟子身上的时间,竟是年长弟子的数倍。
李药师一边生火,一边静听师父的教诲。
所谓“温故而知新”,师父虽是回答房玄龄的疑问,李药师却也获益良多。
他将炭火生起之后,便找茶饼。
西晋以来,极品好茶的产地即在豫州的西阳,荆州的武昌,以及扬州的庐江、毗陵,当时均不在隋帝国的疆域之内。
然而玄中子出身琅琊王氏,他族中随晋室南渡的一支,是南方最有权势的望族。
东晋名相王导、大书法家王羲之,都是他族中的矫矫人物;而两晋与南朝四代的皇后,有十余位出身琅琊王氏。
因此玄中子所吃的茶,颇有一些是因亲戚往还而得自南方的珍品。
李药师打开师父贮茶的箱笼,茶香登时溢满全室。
他深深吸一口气,让茶香充盈肺腑。
他知道师父最喜欢毗陵茶,往箱笼中看时,果然有几片毗陵茶饼,其中一片已用去一半。
毗陵在当时已有数百年产茶历史,后世唐代的极品顾渚紫笋、宋代的贡品瑞龙日铸、明代的仙品阳羡罗岕、清代的逸品狮峰龙井,都产于这一带地方。
当时的茶,将嫩叶自茶树上摘下之后,经过蒸、捣手续,拍成片状焙干,就成为茶饼。
李药师取过那半片毗陵绿芽,在炭火上焙炙之后,再用石碾研成细末。
干茶入碾,研磨之时发出极细微的碎声,研磨之后成为湘黄色的粉末。
唐代诗人形容茶在碾中,其声是“拒碾干声细”、“碾处乱泉声”,其色是“碾成黄金粉,轻嫩如松花”。
李药师虽然不曾读过后人的诗句,但那碾茶时的视听之娱,他早已心领神会。
当时的茶道,茶中多掺入香料与果品。
李药师知道师父吃茶,常加茱萸、苏桂两味,天候阴寒之时另加干姜,燥热之时或加薄荷,春季有时再加橘皮,秋季有时也加松子。
他见石桌上还有一些干橘皮,便将橘皮、茱萸、苏桂分别置入小碟中,准备停当。
他又取过师父煎茶的石釜,先用山泉冲过,再注入清冽泉水,置于炭火石鼎之上。
随即回到蒲团上跪坐,让师父知道水已置于火上。
此时玄中子为房玄龄、魏玄成解惑,也已进入尾声,师徒四人便移坐到石桌之旁。
李药师请师父上坐,自己坐入主位,房玄龄、魏玄成则在侧位侍坐。
此时釜中之水沸如鱼目,李药师拿过四只青釉褐斑茶碗,取水温碗。
当时茶色尚黄,盛在青釉褐斑碗中,玉青湘黄,相得益彰。
此时釜中之水涌泉连珠,李药师盛出一瓢。
他见师父并没有将橘皮移开,便将橘皮与茱萸、苏桂一同投入汤中。
同时以竹筴环搅,将热汤激出漩涡,即量取茶末,投入漩涡中。
后人将唐人茶道称为“投茶法”,指的就是这投茶入汤的步骤。
茶末入汤不久,汤沸势若奔涛,李药师将适才盛出的一瓢温水倾回釜中,止住腾波鼓浪之沸,瞬时便浮起层层泡沫。
当时茶道,最讲究这茶面的泡沫汤花。
西晋杜预〈荈赋〉有言:“惟兹初成,沫沉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
李药师将茶煎成,茶面汤花果然细沫重重,如积雪,若春花,正如杜预之言。
此时玄中子见茶面浮起汤花,便说道:“玄龄、玄成,这茶面汤花,薄者曰沫,厚者曰饽。煎茶火候若是拿捏得准,便能有这样的饽沫。”
玄中子说到此处,心中暗自一惊。
他适才还想,李药师心高志傲,所以自己极少开口称许。
谁知言谈之中,不经意便赞他煎茶火候拿捏得准,玄中子心下不禁暗暗自嘲。
李药师对于师父心情,虽然不能摸得透澈,然而师父垂爱,他心中怎会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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