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
长烟落日孤城闭。
距离范仲淹当年驻守延州时虽已过去了七十多年,但这塞外深秋独特的风光和萧瑟荒凉,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有过丝毫改变。
站在韩城的城门头上,周席面色沉着、双眼有些空洞的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群山。
东南风卷起的阵阵黄沙,不时地扑打在脸上。周席恍若未觉。此时他的心早已越过这千山万水,飞回到远在山东的老家了。
参军三年,和金军打过几仗。周席也是一名老兵了。他中等身材,长相普通,倒是额头上那道不长的刀疤能让人印象深刻,随时提示着别人他曾上阵杀过敌。跟着部队辗转千里,从雁门郡一直退到现在的韩城。很多一起从军的老乡,都先后死在了战场上。
他如今所在的这个都,和他同村的,只剩下了他和段荣两人。
虽然他也不过才十九岁,但是从军时间长,所以比他后从军的都喜欢称呼他为老周。
“这鬼地方的风真他娘的邪乎,吹得老子脸生疼。老周,你那里还有酒没?等下咱俩去喝两口。”说话的是李浩。也是山东德州的,比周席晚一年当兵。
李浩个头偏高,长着一张圆脸,皮肤白净,脸上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上去就是人畜无害的样子。很难让人相信他竟是个脾气火爆、上过战场,杀过金兵的狠角儿。
周席甚至一度怀疑在战场上被他杀死的几个金兵,都是先被李浩的外表欺骗,没有下狠手才被他趁机反杀的。这死浩子,根本就是一行走的笑里藏刀。
李浩的话冷不丁地把周席从纷乱的沉思中拉回到现实。
“没了。上次你喝完把人胳膊都差点拧断了,还想喝?”周席有些愠怒地乜了他一眼:“害得老子也差点跟着你一起吃军棍。”
“那不是陈赖子自己欠揍嘛,谁叫他娘的老去欺负怀民的?老子早就看不惯他狗日的那副*样儿了。”李浩骂骂咧咧地说道。
“浩子,不是我说你,你他娘的就是借酒发疯。有些事你不了解。我听说陈泽爹娘早死,只有他姐和他相依为命,他姐夫是个赌鬼,把家都输没了,最后把他姐卖到杏春楼去抵债。他的性情才变成现在这样的。都是一起上过战场的生死兄弟,下手用得着这么狠?有那力气冲金兵使去。”
“俺上次在青州那一仗,不是也砍死了三个?”李浩牛烘烘地说道。
“哼,要不是我替你护着身后,你小子背上早就被捅成马蜂窝了。浩子,现在这个乱世,咱们能一次次地从战场上活着走下来就很庆幸了,你嘚瑟个屁啊?谁敢保证下次就一定能继续活下来?所以你那脾气对自己人得改改。
这次调防,我寻摸着金军可能又要打过来了。”周席有些消沉地说道。
“怕个鸟啊,老子还巴不得金军现在就打过来。上战场宰几个金狗,也比天天站在这里喝风强。俺娘还等着我回去娶媳妇,好早点给她生几个孙子呢。”李浩嚷嚷道,那口气,好像打仗跟干活一样,早做完早收工。
“啥?老周,金兵又要打过来了吗?”楚怀民诧异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你他娘的凑过来干嘛?滚滚滚,赶快回你哨位上去,胆小鬼。”李浩抢先对他就是一顿臭骂。
程怀民缩了缩脖子,一溜烟地跑开了。
周席所在的这个厢,是几天前才跟着张所从延安府换防过来的。这里已经是现在防守的最前沿了。如果金军入侵,首先就是和他们对阵。将士们心里都清楚,以宋军和金军现在的战力,这将意味着什么?
周席没有目标地继续看着远方绵延的山脉,脑子里突然想到了唐如。这个和自己几乎没有什么交集的大小姐,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和她见面。
可是,见了面又能怎样?唐家是他们方圆十几里都有名的富户之一,唐如这种大小姐,现在可能早已经嫁作人妇了吧。而他,还守在这个荒凉的边塞,随时都可能战死在突然而至的某场战斗中。
他们虽然同在一个村,却也就偶尔见过几面。周席奇怪的是,自己从军后,特别是在经过几次战场上死里逃生活下来之后,每每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起她来。
每次一想到她笑的时候,就会挂在嘴角的两个小酒窝,周席的心里就会感到暖洋洋的。
他和她的家境相差太大,所以根本就没有任何娶她的可能。连唐如这个名字他也是偶然听别人提起才知道的。
甚至唐小姐可能从来都不记得有过他这个人,可他就是老想起她,这让周席很是郁闷。
原来,想做能插鲜花的牛粪也是要拼实力的,至少要有经过肥牛的牛菊拉出来的身份才行。
周席暗骂了自己一句癞蛤蟆,又狠狠地甩了甩头,对李浩说:“浩子,等会儿一起喝几口。谁他娘的知道还能活几天?记得叫上怀民一起。”
“嘿嘿,老周,这话敞亮,俺李浩就服你这股霸气。”李浩贱兮兮地笑了两声。
周席听了,幽幽地说了一句:“哥的寂寞,你不懂。”
此时的张所,在中军营里已经来回踱步很久了,正在仔细思索皇上突然要他前突到驻防阳曲县的目的。
他是山东青州人,徽宗时期的进士。身形中等,白面无须,一派儒将之风。曾对岳飞有知遇之恩。
金军很快就要发动第三次入侵了,皇上才会突然下旨对防务进行调动。
这里是西路金军出太原后进攻路线上宋军的第一关,以现在自己手上的兵力,要守住必须有后援才行。皇上下旨只需要稍作抵抗就退走,然后再回防。这是要诱敌深入?可事实上哪里还需要诱?他自个儿都会拼命冲啊。
再回防,是要扎口袋吗?但是此地距离太原已不近了,这口袋是不是太大了啊?能抵住吗?到底是个什么战术呢?
张所细细地思索,反复看着地图,揣摸着皇上的用兵之意。
但是既然皇上已经下旨,先退后是肯定的,那就先组织疏散老百姓,提前撤往山里暂避吧。这座饱受战乱的边城,经过连年战火,本就很潇条,人口已不多了。虽然现在进山会挨冻受饿,但总要好过成为金兵刀下冤鬼。
于是张所命士兵组织百姓马上转移,坚壁清野,不要给金军留下一粒粮食。
另外下令派出探报,密切注意金军动向,及时掌握调动情况。
重新整修防御工事,全员进入战备警戒。
命厢都指挥使龚长江、毛世洪立即对城墙各处工事进行巡视、整备。
接下来就只有等待皇上的旨意或者金军到来,再做下一步的行动安排。
安排完军务,张所带上随从,亲自出城去堪察,提前选几处利于设伏的战场,以便如果皇上垂询时,好提供参考意见。
况且自己多熟悉驻防地区周围地形条件,也是作为军事主官的基本要求,战时指挥才能从容合理,利于取得战场主动权和胜势。
周席和李浩、楚怀民三人终于被轮值替换下来休息。李浩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撒腿跑回军营就把周席藏的酒拿了出来。
三人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席地而坐。周席一阵郁闷:“我说浩子,你他娘的怎么比老子还清楚老子的酒藏在哪里?”
李浩装傻地嘿嘿一笑,讨好地说道:“来来来,老周,你喝第一口,你是老大。”
周席懒得跟他搭话,接过碗来啜了一口。李浩也赶紧端起碗,咕咚一声喝一大口下肚,又瞪了楚怀民一眼:“快喝,别跟个娘们儿一样。”
三人喝了一会儿,觉得身上比刚才暖和了许多。
楚怀民问道:“老周,你刚才说又要跟金兵开打了?”
他瘦高个子,长得眉清目秀,性格温顺谨慎,除了周席和李浩,不爱跟人交流。与大多数人印象中的山东汉子形象完全不符。
周席看着他。“我们当兵的,打仗就是我们的本分,有什么奇怪的。”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道:“怀民,你小子也算上过一次战场了,怎么还这么怕打仗?老子告诉你,那些骑马举刀朝你冲过来的金兵,可不会像我和浩子这样护着你,你越怕他越会先要了你的命。
你说,如果只剩下你和浩子,金兵会先选择杀谁?所以,怕死只能让你活下来的机率更低。
金兵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跟我们一样吃馍,又不是吃铁长大的,有啥好怕?你只有比敌人更狠、下手更快、更不怕死、甚至以伤换命,总之用你能想到的一切手段先杀死他,你才能活着。
在战场上,谁会给你时间和机会去慢慢适应从害怕到不怕的这种转变过程?
他娘的每一次冲锋、每一次出刀都在决定着下一刻我们和敌人谁生谁死。来,给老子像个爷们儿一样喝干这碗酒,让我跟浩子也看看,你姓楚的从今以后不会再像个娘们儿。”
楚怀民一挺胸,狠狠地朝地上捶了一拳,粗着脖子呼道:“俺姓楚的绝不是娘们儿。”
说完,端起酒碗,一口气把面前的满碗酒喝了下去。刚要继续说几句狠话表达自己也是有把的,绝不是孬种,但是突然胃部却猛地一紧,刚喝下的烈酒一下飚射出来,接着就是眼泪鼻涕伴着一阵剧烈的咳嗽。
另外两个凑上来正等着听他豪言壮语的二货被喷了个满头满脸,差点没被熏死。
三人手忙脚乱一通收拾、怒骂后,带着一身狼狈草草收场,向着营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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