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是否高看睿王了?定国侯府没落,睿王在京中并无根基。”
蔚桓自然明白龚琛的意思,如今新帝下旨让睿王留京,只怕朝堂上又是一场动乱,这其中必然会有不少人成为两方势力博弈的牺牲品,而他这个依附于新帝的自然也在其中,但他并不觉得睿王能有这样的能耐。
龚琛摇头,“非也,二爷只看到罗皇后殡天后睿王仓促离京,可有想过这背后的深意?”
六岁小儿还能有什么深意?蔚桓皱了皱眉,“陛下已经登基,这些年朝中大臣归附的不在少数,陛下身后不仅有谢太后为之筹谋,还有清流之首的太傅府作支撑,再加上皇后娘家曹国公麾下的三十万北征军,睿王即便是占了中宫嫡出的身份,又有泰王和部分老顽固的支持,却未必有与新帝一搏的实力。”
“世人只道睿王离京是罗皇后和泰王一手安排,又焉知这并非睿王本意?”龚琛重新吩咐下人上了壶茶,正色看向蔚桓道:“皇家之人早慧,六岁已经不小,睿王既然能在罗皇后下葬的第二日就自请离京,说明他对自己的处境看得很分明,六岁的孩子虽然未必就清楚离开上京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却一定知道自己不得圣宠性命堪忧,或许有人会觉得睿王贪生怕死毫无尊严,但属下却认为恰恰相反。
别的不说,单睿王这份敏锐和能屈能伸的心性,就绝对不可小觑。再加上睿王又拜了三公为师,三公的能耐属下不知,但既然举世享有盛名,昭兴帝又前后几次下旨招揽,其才智就算不能名副其实,也绝非泛泛之辈,若睿王只是资质平庸之辈,三公又焉能收他为徒?”
龚琛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更何况,依照太后和陛下的秉性,既然已经对罗皇后下手,又岂能因睿王远避紫芝山就心慈手软?可睿王如今却还活得好好的,这只能说明谢太后和陛下一直未能得手,这才趁着先帝大行让睿王留京。”
蔚桓喝了口茶,开始认真思考龚琛的话,片刻后沉吟道:“先生的话不无道理,可睿王毕竟势弱。”
龚琛点点头,面上浮现一抹慨叹,“表面上看确实如此,可睿王也不是傻子,若是没有完全的把握,又岂会乖乖留京?既然睿王敢留京,就说明他已经做好了与陛下一争高下的准备,陛下倒是信心满满……”
可这自信未免有些过头了,俗话说得好,咬人的狗不叫,睿王能得三公亲授,又躲过谢太后和新帝的迫害在紫芝山韬光养晦多年,无论是心智和手段都不可小觑,又怎么可能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更何况,定国侯府世代出将帅之才,底蕴深厚,虽然表面上看已经没落,但谁又知道私底下给睿王留下了什么?定国侯罗荣和两个儿子现如今不一样活得好好的么?
龚琛话落,蔚桓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雕漆楠木匣子,里面还装着敕封二皇子姜沐为镇南王的圣旨,二皇子姜沐手中握着十五万腾龙军,肃南王府的神行军报上来的也有十五万,还有蔚家军三十万,北征军三十万,皇城驻军二十万,若真如龚琛所说,睿王已经做好与新帝博弈的准备,掌握着启泰兵权的各位又怎么毫无意动?
这几方势力无论是哪一方趁机发难,结局都不会太好看。更何况还有三国虎视眈眈,再加上一个看不出深浅的宁王,自己如今的处境倒还真的算不上是坏事,虽然名声是难听了些,但名声又如何能有性命重要?留得青山在才会有柴烧,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权势,一旦裹入其中,多半是马前卒的命运,而马前卒又自来都没什么好下场。
二人就回京之后的事宜又商讨了一阵,直到三更的梆子敲响才各自安歇。
此时,承运殿中仍是灯火通明。
姜泽黑着脸将桂荣挥退,满心的暴怒和不甘全都化作憋屈,最后又归于平静。当然,这平静只是表面的,姜泽内心深处到底积攒了多少郁气和杀意只有他自己知道。
姜泽觉得自己这几日很是倒霉,就跟撞邪了一样,已经倒霉到喝凉水也会塞牙的地步,似乎只在一夜之间,仿佛他前面二十几年的好运全都被用光了,各种突如其来又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层出不穷。
事情从姜衍留京说起。
姜泽并不否认,初时他决定让姜衍留京只是一时意气,结果圣旨未下,他才刚露了个口风出去,当日夜里镇国将军府就走水,曦和院一把火被烧了个精光,不但他筹谋多时的计划被全盘打乱,蔚蓝姐弟身死,还让他被岑刚那老顽固揪住了小辫子,让他这个刚刚登上高位的九五之尊活像是被人扒了衣裤游街,里子面子全都没了,而他还不能杀人,只能忍气吞声。
接下来,追查镇国将军府走水真相还没进展,就有暗卫禀报尹尚安置在上京城的情报据点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原先负责他与尹尚之间传信的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尹尚到底有没有派人来过上京,据点到底因何消失,暗卫至今没能查出头绪。
再然后是皇陵事发,守陵官署被屠戮得血流成河,他虽知道这是姜衍的挑衅,但却找不出丝毫证据,此事不仅让他憋火也让他忌惮。姜衍掩盖得越好,就越是证明他如今的能力让人侧目,而他未来的对手,不仅仅只有姜衍,还有姜澄和姜沐。
如果以上这些都是他意料之中的,他尚且还能忍受,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让他火冒三丈几欲喷血了。
当日谢诗意离宫之后,他刚刚打定主意在后宫给谢诗意腾出个位置来,结果第二天他与曹芳华之弟曹芳霖共同经营的鑫源票号就意外失窃,损失纹银高达三十万两之多,三十万两虽然不能让他伤筋动骨,可却至少能扩充五万人的军备。钝刀子割肉放血,姜泽只觉得痛心疾首,想他一个以老娘的话唯命是从的皇帝,他有点私房钱容易吗?
事后姜泽不敢声张,只能暗地里调查反思,曹芳华与他夫妻一体,就算是为了曹国公府的地位,也断然不会堂而皇之的与他对着干,更何况这个想法在他脑中刚刚成型,他谁也没说,别人又如何能够知道?
明面上鑫源票号的是皇后娘家的,下手之人就算不知道自己也有参股,但也该忌惮曹国公,对方敢此明晃晃的施为,摆明了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可他偏还对下手之人一无所知,唯一有嫌疑的姜衍当日既无访客也并未出府,竹溪山周围可谓是清风雅寂,他就算是想要找个撒气的人也找不到对象。
姜泽满心火气,满以为以上的这些已经是他倒霉催的极限,谁昨日谢琳邀请京中命妇进宫赏菊发生的事却更加不堪,此事不仅是他姜泽的耻辱,也让整个皇室蒙羞,就算是数着整个启泰皇朝历代列祖列宗的牌位来算,他也是绝无仅有的。
事发之时赏菊宴刚刚进行到一半,几名年迈的老封君因为精力不济,被宫女领到甘泉宫小憩,结果在甘泉宫亲眼目睹了一场妃嫔与侍卫私通秽乱后宫的大戏,这妃嫔虽然位份低,娘家势力也不显,可却是他尚在潜邸之时便纳进门的,而目睹这一幕的几位老封君恰是朝中三品以上官眷,又都是出了名的滚刀肉,于是事情避无可避的从后宫传到前朝,又在京中各官宦之家广为流传。
姜泽当时只觉得绿云罩顶忍无可忍,本就憋闷几日火气瞬间找到宣泄口,当场就拔剑斩杀了二人,连审问都不曾,如今上京城里除了流传着皇帝陛下头顶一点绿的传言,大概还多了条皇帝陛下帝狠辣嗜杀的。
这事不仅曹芳华被谢琳迁怒掌管后宫不力,姜泽也因为失了天子气度而不能幸免。垂头挨训的那一刻,姜泽心中对谢琳的不满达到顶点,既然谢琳也知道他是天子,却将他这个天子呼来喝去想训就训,他又何曾有天子威严可言?
但气闷归气闷,该办的事情还是得办,事后姜泽又安排了大批暗卫彻查银子被盗和妃嫔与侍卫私通之事,却是一日一夜后仍无消息。
大约是受了姜泽的影响,两日来朝堂也持续着低气压,往日里喋喋不休的朝臣们全都成了锯嘴的葫芦,一时间人人谨言慎行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就成了姜泽的出气筒。
但也有人完全不在此列,比如此刻正笑得前俯后仰的姜澄。
姜澄是在苏昭仪过世后才出宫建府的,府邸的位置并不太好,距离北城的平民商贾集中之地不过隔了两条街。
思聪见自家主子笑得完全没有形象可言,心中不禁深深忧虑,就主子这时而癫狂时而忧郁的作风,要在谢琳母子的虎视眈眈之下安稳到老何其之难!难道主子不知隔墙有耳,他此刻这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若是被传到那位耳中,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良久,姜澄止住笑,丹凤眼中亮晶晶的,见思聪一脸便秘的表情,起身不以为意道:“就你这脑子,别瞎琢磨了,走,咱们去竹溪山。”
姜泽现在可没功夫管他,这几日发生的事无论是哪一件都够他头疼了,尤其是最后一件,姜澄想着不由得又是想笑。
思聪有些为难,这会天还没黑呢,他家主子不去上衙也就算了,这会往竹溪山跑铁定被那位的人看到,“主子,这会去是不是不大好?”
姜澄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有什么不好,说你蠢你还真蠢,咱们再去库房选些礼物,踅摸两坛好酒,时间不就差不多了?”
睿王府中,姜衍下衙后刚刚沐浴过斜倚在锦榻上看书,便听鸣涧说姜澄到访。
“请到梅园。”姜衍微微挑眉,旋即起身往门外走。
鸣涧应了声转身出去,几日前宁王在宫门口与主子说要上门来玩,看来并非空话,只不知宁王殿下上门所为何事?原本主子没打算在上京城中长住,是以如今的睿王府中除了玄墨阁,也只有梅园稍微齐整点能待客了。
片刻后,姜澄与思聪随鸣涧一同进入梅园,便见姜衍已经坐在八角亭里烹茶了,亭外站了两名身着银白箭袖的侍卫,华灯初上,亭子四周挂了几盏灯笼,光影朦胧,因时节不到梅花未开,院子里除了高高低低的梅树别无其它,倒是显得有些冷清。
“三哥,你这府里人也太少了!”姜澄一袭湛蓝锦袍神采奕奕,毫不见外的含笑的打量四周,他这一路走来,总共也才见到小猫三四只。
姜衍点点头,又斟了杯茶推到他面前,淡淡道:“坐吧,我初回上京,新买的人手正在调教。再说,我清净惯了,人多了反而不自在。”
事实上倒也并非全然如此,姜泽敕封睿王的圣旨一下,就让殿中省拨了一批人来,但姜泽的人他又怎么会用?索性姜泽也清楚这点,只是例行公事的拨了人下来就没再管,这批人现如今全都被鸣涧关在府中最西侧的空院里伺弄花草,无事谁也不敢迈出西侧院一步。
姜澄点点头,一撩衣摆坐下,端起茶杯浅啜了口,清润微苦的茶汤入喉,双目含笑道:“紫芝山与世隔绝,想来三哥是习惯了。”
“确实,乍然换了环境,不习惯也在所难免。”姜衍淡笑,何止紫芝山与世隔绝?在凤栖宫时,他与母后不也一样被皇宫的骄奢繁华隔绝在外么?他早就习以为常,只如今要与谢琳和姜泽清算旧账,却是不得不将府中人手安排妥当。
姜澄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失言,见姜衍面无异色,不由得勉强笑笑。三哥是堂堂中宫嫡子,却受谢琳母子所害,不得不避出上京去了紫芝山那样的偏远之地,皇宫中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原本该是三哥的,可如今三哥这个正统继承人回到属于自己的领地,竟然是觉得不习惯!
“不习惯”三个字虽然说起来轻飘飘的,但其中又包含了多少跌宕心酸?命运的转折将天之骄子打落谷底深渊,但好歹如今是回来了。
姜澄望着姜衍,好看丹凤眼中不禁划过一丝黯然,顿了顿认真道:“三哥,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姜衍有些意外会在姜澄眼中真情流露,更是微讶于姜澄的变脸速度,闻言若无其事的放茶杯,神态温和道:“何谓好?何谓不好?好与不好都要过,又有何区别?”
姜澄垂下头,纤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圈阴影,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看起来有些倔强道:“三哥离宫那日,我原本是要相送的,但从晚晴殿一直追到宫门口也没有追到。”
见姜衍没说话,姜澄又抬起头来露出一抹苦笑,“谁知我当年人太小,小腿短压根儿就追不上。”
“还有这事?”姜衍微楞,离宫之前他与母后住在凤栖宫几乎闭门不出,与姜澄见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犹记得当初除了泰王叔和外祖父在宫门口等他,无论前朝还是后宫并无一人相送。
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巴不得离他这个失势的落魄皇子远远的,以免遭了谢琳母子记恨。若是姜澄真的送他,又何故相送?他并不认为姜澄会拿这样的小事来骗他,可也不觉得自己与姜澄之间会有什么不得不说的深情厚谊,或是感天动地的兄弟情分。
“三哥,你可还记的在杏园遇到的那个宫女?”姜澄似乎并不意外姜衍眼中的怔愣和不以为意,抿了抿唇干脆直奔主题。
“你是说,圣元十一年端午,我在宜华园遇到的那个宫女?”姜衍微微思忖道。
这事儿他记忆深刻,圣元十一年端午节宫中宴请群臣,宫里但凡有位分的嫔妃和皇子都去了,因父皇不喜,自己和母后并未参加。后来趁着母后午休,他偷偷跑到凤栖宫一墙之隔的宜华院摘桃子,无意间遇到一个因为闯入宜华院偷桃,被看守太监抓起来打得半死的宫女。
那宫女双手粗糙,一看就是长期做粗活的,模样虽然秀美,却饿得面黄肌瘦,但就是这样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宫女,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却仍死死抱住怀中的桃子不放。
姜衍那时在凤栖宫日子也不好过,因为心中不忍,便出言命那管事太监将宫女放了,又吩咐随伺的嬷嬷送了些东西给那宫女,也不知那宫女最后是否还活着。
但这与姜澄有什么关系?姜衍不解的看向他。
“三哥,那宫女是我母妃。”姜澄苦笑,声音有些飘忽,“当时,我就躲在不远处的墙根下看着她挨打,但我不能出来,也不能哭喊。”
姜衍提壶的手顿了顿,这才想起那宫女的眼睛,确实与姜澄如出一辙,“怎么会是苏昭仪?”
姜澄目光晦涩,紧了紧手中握着的茶杯,“圣元十一年春宴,父皇醉酒到晚晴殿歇了一夜,过了几日谢琳便寻了个由头罚母妃进浣洗局。”
“这一罚就是三个多月,我在皇子所被贴身的宫女太监动辄打骂罚饿,后来实在捱不住,就趁小太监不注意,跑到浣洗局找母妃,母妃无法,只得带着我到宜华院摘桃子吃。”
姜澄摊摊手,又长舒一口气,端起茶杯朝姜衍笑笑,眨眼道:“三哥,我是来谢你的,这声谢,我十年前就想说了。当时若三哥没有出现,母妃会死,我大约也活不到成年。”
姜衍虽然知道苏昭仪娘家无人日子不好过,最后死在谢琳手里,却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这与母后的处境又是何其相似!
看着姜澄眸子深处强自敛去的湿润,姜衍声音微沉,“都过去了,不必言谢,我本是无心之举,更何况,你我是兄弟,又何需如此客气?”
“三哥,你不明白的。”姜澄固执的摇头,目光清澈,深深的注视姜衍,“从小到大,偌大的皇宫里,除了母妃,你是唯一让我觉得心安的人。”
姜衍看着眼前的异母弟弟收起了身上所有的玩世不恭和轻佻,乌黑的丹凤眼里全是执拗信任,心下不由微微一震,心安的人么?在皇宫除了母后,再没有能让他心安的人!而自己居然是可以让姜澄感到心安的人?皇宫自来人情淡薄,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姜衍微微沉吟后,淡笑着放下手中的茶杯,缓缓朝姜澄伸出一只手来。且不管以后如何吧,姜澄如今这模样,看起来委实有几分可怜,他并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但他太明白姜澄所说的那种心安。
姜澄微微一愣,有些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倏尔眸光大亮,极快的握住这只他做梦也想抓牢的手,飞身而起跃过桌案,紧紧将姜衍抱住!
鸣涧见状大惊,移步就要上前,却被姜衍抬手止住,鸣溪和鸣潭动了动,见鸣涧不动又退了回去。
思聪一脸愕然,双目呆滞的见自家主子跟个八抓鱼似的扑在睿王爷身上,旋即又收回视线尴尬的朝四周看看,冲鸣涧三人投去歉意的一瞥,摸着鼻子神色讪讪,他就说了,他家主子是个时而癫狂时而忧郁的。
鸣涧皱了皱眉,这才松开紧握配剑的手,鸣溪和鸣潭满脸愕然。
“三哥,十年前你离宫之时,我就这样追在你后面大喊,可是都没人理我,以后,你去哪儿,都带着我吧!”他实在是太孤单太孤单,皇宫里没有温暖冰寒彻骨!
姜澄的声音闷闷的从耳畔传来,感觉到喷洒在脖颈处的温热气息,姜衍不由得浑身僵硬汗毛倒竖。不自在的把姜澄拉开,同时卸下凝聚于右掌的真气,姜衍绷着面皮道:“老四,男子汉大丈夫,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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