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无论是衣着还是面相,都与他表现出来的期期艾艾和油嘴滑舌截然不同,一看就是个性格刚直傲气的。蔚蓝嘴角微抽,看来这二人还真的没什么演戏天赋,遂点点头看向朱定滔,笑眯眯道:“朱爷,你看这样行不行,这人我带走,刚才那一两银子和这铺子都归你。”
朱定滔一愣,铜铃大眼里写满惊叹,好家伙,这姑娘怎么算帐的,说好的九两银子呢!这诡辩的套路不是自己刚才用过的吗?待要说话,就见蔚蓝摆摆手,掷地有声道:“朱爷您看,”蔚蓝一手指着郁圃,面带遗憾的摇摇头,目光中带着挑剔,“这么个白斩鸡一样的少年,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我带走还得花大笔银子安置。”
见朱定滔愣着没说话,蔚蓝又凑近两步悄声道:“我若不带他走,您卖他进春风楼,就他这体格,这相貌,能卖上好价钱吗?您看他刚才那副寻死觅活的样子,进了春风楼里少不得还要寻短见,这要是一进去就死了,岂不是银子捞不着,还得让朱爷您白担了逼良为娼害人性命的名声?”
朱定滔差点眼睛脱眶,尽管大胡子占据了他脸上四分之三的领土面积,却依然无法掩饰他此刻不停抽搐的面部肌肉。此刻他只觉得肚腹内肠子打结,郁圃啊郁圃,你也有今日!你给老子下泻药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从今以后,跟了这么个主子,可是有你丫的好日子过了!
蔚蓝前半段没压低声音,周围的人听得一清二楚,郁圃自然也不例外,后半段虽然碍于好奇宝宝蔚栩在场刻意收敛,但奈何郁圃习武耳力极好,将蔚蓝近乎耳语的话听了个一字不漏,不由得额头上青筋突突直跳,只剩下几个字在头顶疯狂盘旋,白斩鸡,白斩鸡,白斩鸡,最后还变成了寻死觅活的白斩鸡……
蔚十七和郧阳心有灵犀的对视一眼,双双目光诡异的咧嘴一笑,他们就说嘛,依照主子的性子,怎么可能让心怀鬼胎的人好过!这小子若真跟了主子,没有不轨之心也就罢了,要是敢兴风作浪,哼哼!那日子只怕是有得熬!
郧阳感触更深一些,他这两天已经知道蔚蓝为什么将他拖出来驾车,缘由不过是没即时汇报三皇子夜访曦和院的事情而已。
众人处于呆愣中,先前大家只以为这朱爷已经是胡搅蛮缠诡辩至极,没想到强中还有强中手,一时间都有些感慨,看戏的兴致也就更浓。
蔚蓝见没人说话,想了想又小声道:“索性我带他走得了,朱爷您得了这铺子,再做个别的什么买卖,依着朱爷您在这菊山县的声望,还怕没银子赚?如此一来不仅账目清了,这郁圃也不用去做小倌儿,朱爷您也多了份产业,岂不是两全其美?”
朱定滔咽了咽口水,已经完全没了语言,他想说他真的看不上这点产业,可迎上蔚蓝晶亮璀璨的凤眸,又鬼使神差的说不出反对的话,不禁用看神人的目光打量蔚蓝,暗道这姑娘真是蔚池的亲闺女而不是小子?
蔚蓝抱臂而立,坦荡荡的任由朱定滔打量,末了冲他呲牙一笑,颇有些意味深长道:“朱爷啊,这江湖很小,说不定咱们什么时候又见面了,干脆点,行不行一句话!”
郁圃作为被卖的一方,自然没有发言权,朱定滔从蔚蓝身上移开视线,憋着笑看了一眼垂头不语的郁圃,心中明了,这蔚大小姐估计是早就看出了端倪在逗他俩玩呢,这话就只差挑明了,自己再端着也没意思,不由爽朗一笑,“哈哈哈,老朱我就喜欢爽快人!既然如此,这兔崽子小公子你带走,铺子归我!”至于郁圃落到蔚蓝手里扛不扛得住,会不会被严刑逼供,到底要怎么应对那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蔚蓝也是洒脱一笑,抱拳拱手道:“哪里哪里,不及朱爷干脆!那郁圃我就带走了!”
在军中服役多年,蔚蓝自忖这点看人眼光还是有的,这位朱爷的一举一动虽然看起来一副地痞流氓的架势,又出言无状口口声声念叨着春风楼,眼中却没有贪婪轻浮,相反步履稳健,身姿挺拔,内敛精光,看样子多半出自军中,而军人对军人,总是有一种近乎天然的直觉和好感,蔚蓝也不例外。至于郁圃,虽有些小聪明和滑头,却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
双方谈妥,朱定滔不耐烦的挥挥手,跟甩了个大包袱似的,“带走带走,眼不见心不烦!”
围观的众人见剧情来了个大逆转,原本要进春风楼的少年居然得以幸免,一时间纳闷这朱爷今日太好说话,又一面感慨这卖油饼的少年好运道,但无论如何,结局都可谓是皆大欢喜。
人群三三两两的散开,蔚蓝身后瞬间空出一大块地方来,簌月和忍冬银杏这才回神,不禁顿时有些傻眼,完全不理解这样蚀本的买卖怎么会有人做,更加不明白的是,自家主子为什么就这样轻易答应了要带这个口没遮拦又来路不明的人上路,三人看向郁圃的眼神都不太友好。
余下的郧阳和蔚十七白条白贝心中有数,崔嬷嬷也是目光深沉,她毕竟比几个小姑娘见识得多,这两人确实是有问题,那还真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稳妥,从来只听说过千日做贼,却断然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崔嬷嬷此时已经将初时对蔚蓝的不赞同完全放下。
郁圃见事情完全敲定,低眉顺眼的站在蔚蓝跟前,胸中的小人儿已经泪水逆流成河,他是聪明人,自然听得出蔚蓝与朱定滔之间的言语官司,不由一面在心中思索着接下来要如何应对,一面恭恭敬敬的拱手给蔚蓝见礼,态度极是乖顺殷勤,“见过主子!”
蔚蓝点点头,指了指身边站着的白条,“不错,你以后就跟着白条,有什么事他会安排你。”刚才郁圃抱的可不就是白条的腿,蔚蓝虽对白条的性格还不够了解,但也知道郁圃在他手上讨不了好,嘿嘿。
“是,主子!”郁圃恭敬的应声,随即又满脸堆笑的看向白条,那模样带着明显的讨好,“兄弟你好,刚才多有得罪!”这白条看样子应该是大小姐身边的第一人,地皮子没踩热之前,需得打好关系才是。
白条呲牙笑了笑,没有作声。
蔚蓝笑眯眯的跟朱定滔拱手道别,神情很是愉悦,“朱爷,咱后会有期,祝您生意兴隆啊!”
朱定滔此时也心情极好,就连脸上的大胡子都欢快得想要跳舞、全然一副货已出手概不退换的表情,唬着脸连声赶人,“走吧走吧,再不走难不成还等老朱我请你们吃饭!”
如此迫不及待,直看得郁圃想扑上去咬他一口,蔚蓝闻言也顿住脚步,脑子一转,心中的邪恶小人儿瞬间就占了上风,刚才这朱爷还想挖下她的眼珠子当球踩呢……
“想不到朱爷昂藏七尺竟也生了一副玲珑心肠,如此就多谢您了,咱们刚才确是实没吃好,那就再装上十张菊花饼一并带走吧。”蔚蓝笑得眉眼弯弯,一脸的无害,心里却是磨刀霍霍,就算这两人对自己没有恶意,但算计自己总是事实,不收点利息不是她的作风。
朱定滔闻言虎躯一震,他虽对识文断字不甚精通,但也知道昂藏七尺是好话,菊花饼也不值当什么,可玲珑心肠又是怎么回事?像他这样英武伟岸的大丈夫,若是生了一副玲珑心肠,那岂不是女人心性?兄弟们可都还在他身后站着呢,这话要是传出去,那他朱爷苦心经营的赫赫威名岂不荡然无存?
小姑娘竟然讽他!朱定滔额上青筋砰砰直跳,忍不住黑着脸横眉道:“臭小子,你朱爷我是男人!男人!你那娘们儿唧唧的话是什么意思?!”
白条和蔚十七等人半张着嘴,他们原本只是觉得蔚蓝的话有些别扭,朱定滔这声暴喝不由让人瞬间醒神,这朱爷的身形壮硕得跟小山似的,确实是英武伟岸不假,可那满脸的大胡子眼若铜铃脸如雷公,硬要说昂藏七尺未免有些牵强,偏主子还说了是个玲珑心肠,这岂不是搞笑来了吗?
郁圃被奚落嘲笑了半天,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见朱定滔吃瘪不由得瞬间满血复活,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透露出愉悦气息,当下便上前笑嘻嘻道:“主子说得不错,朱爷生得伟岸雄壮,若非有颗玲珑心肠,小的只怕早就进了春风楼里了,主子这是在夸您呢,朱爷您可别恼,这会有损您英明神武的形象。”
蔚蓝作壁上观,见朱定滔面上虽然恼怒,但浑身气息却与先前一般无二,并无戾气杀意,心里便有谱,脸上的笑容不由真挚两分,当下微微拱手,一本正经道:“朱爷误会了,我当然知道您是男子,但俗话说得好,铁血柔情,但凡是人,不分男女心中总有一处柔软,这乃人之常情,朱爷您又怎能例外?”
朱定滔微怔,随即点点头,这姑娘虽是诡辩,但哪个沙场男儿不是铁汉柔情?保家卫国不就是为了父母妻小生活得更好?
更何况,这姑娘从头到尾对自己都是尊称,倒是郁圃,朱定滔横了他一眼,这死小子是在报小倌倌儿的仇吧,才跟了新主子就得瑟,还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真当老子治不了你?
“老三!”朱定滔忽的看向郁圃挑衅的撇撇嘴,抬高下巴粗声道:“快去给小公子包菊花饼!真是怂货掉价儿,卖个白斩鸡还得倒贴十张菊花饼,这买卖以后可千万不能做了!”
朱定滔身后站着的壮汉们闻言全都一愣,名唤老三的壮汉反应过来憋着笑应声而去,不禁心中暗道,这朱爷是爷,郁爷也是爷,他们只是小喽啰,得罪谁都不好过啊!
郁圃原本大仇得报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戳破洞的气球,瞬间蔫了吧唧,愤愤的甩了朱定滔几个眼刀,又委屈的看向蔚蓝,这可是他的新主子,属下吃了亏,不找新主子找谁?
蔚蓝乐得瞧热闹,白了他一眼,“别委屈了,谁让你擅自开口?朱爷的话说的不错,要不是看在这菊花饼的份上,还就真要你了,太没规矩!”
朱定滔深表认同,鄙夷的睨了郁圃一眼,得意的直抖眉。
白条郧阳等人对蔚蓝又有了新认识,原来主子也不全然只有沉稳淡定的一面,这毒舌的功夫也是一绝。可主子什么时候在意过繁文缛节了?看着得意洋洋的朱定滔和垂头丧气的郁圃,几人忍俊不禁,从此以后,队伍里就多了个身价值十一个菊花饼的白斩鸡少年,这生活可不要太美好!
少顷,老三拿了油纸包出来,谄笑着递到人群里最俊俏的簌月手上,“嘿嘿,姑娘您拿好!捂严实了,要是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朱定滔有些不忍直视的别过头去,这帮兔崽子,一看到漂亮姑娘就犯傻,真他姥姥娘的丢人!
蔚蓝见状哈哈大笑,拉起蔚栩就往外走:“朱爷,再会!”
朱定滔没搭话,摆了摆手风风火火的指挥人关门:“快快快,关门关门!”这蔚姑娘年龄不大,却是生了一张利嘴,偏行事又没个准头,又是主子的未来小娘子,这不能打也不能骂,应付起来忒糟心!
郁圃跟在白条身后,拎着个小包袱一步三回头的瞪朱定滔,眼神幽怨,没想到他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神医传人,有朝一日会当街烙饼,烙饼也就罢了,还被说成白斩鸡被嫌弃,只怕以后兄弟们提起他,都要笑话他十一个油饼倒贴了!
蔚蓝抱着蔚栩上了马车,白条看着萎靡不振的郁圃,开心的笑了,就让郁圃暂时坐在车辕上,一行人再次出发。
暮色四合,与菊山县相距千里的落凤城里,前往南疆宣旨的朝廷仪仗队在驿馆住下。
晚饭后,蔚桓与幕僚龚琛刚刚回到房间,便有驿馆的小吏来报,说是门外有一小厮求见,这小厮正是孔氏被禁足之后吩咐耿三安排的。
上京城内风云多变,自李公公山门宣旨后,孔氏便心知事情已经脱离轨道,自己一个内宅妇人完全插不上手,就算是担忧蔚桓回来怨怪自己,那也是避无可避,于是只得将曦和院走水之后所发生的事巨细靡遗的写在信上,又让耿三甄选了忠心的小厮一路伪装送了过来。
蔚桓看完信后不禁脸色气得胀红,挥袖就将桌案上的杯盏盘点全都扫在地上,又咬牙道:“好个岑刚!这是想撺掇陛下拿本官开刀!本官素来与他无冤无仇,这老匹夫实在是欺人太甚!”
龚琛见传信的小厮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朝他摆了摆手,等小厮退出房间,才捻着长须皱眉道:“二爷莫急,依属下看,这岑刚只怕并非刻意与二爷为难。”
龚琛是蔚桓最为信重的幕僚,蔚桓深知他并非无的放矢之辈,闻言不禁面色一肃,“先生何出此言?”
岑刚是三朝元老,秉性刚直,平日里鲜少管闲事,若非事不得已,等闲在朝堂上是不开口的,尤其是在圣元帝当政后期。蔚桓自忖自己不曾得罪过岑刚,与岑刚可说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岑刚断然没有想要加害自己的道理。但依照自己与新帝那层不为人知的关系,若非岑刚撺掇,新帝又何以如此果断的下旨彻查?
龚琛沉思了一瞬,缓缓开口道:“只怕是近来京中局势堪忧,岑刚才会出此下策,其用意当是为了让陛下彻底与镇国将军府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情撇清干系,以保朝纲安稳。”
蔚桓点了点头,新帝才刚登基蔚池就遇袭失踪,之后雷雨薇也病逝,上京城中多的是聪明人,大家自然免不了会把这事情往深了想,如今再加上曦和院走水蔚蓝姐弟身死,世人难免要怀疑这是新帝为了将蔚池一脉一网打尽而所为。
岑刚固然是不爱管闲事,可却不能否认他是个忠臣,他会为了朝堂安稳出此下策,倒也就不奇怪了。
可即便是这样,岑刚也不该将矛头对准自己,这事儿原本就与自己并不相干,对方既然敢在如此关键的时候对镇国将军府下手,背后的根基自然不浅,新帝即便是让人彻查,也多半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到时候自己除了被人非议,于仕途也是有碍。
更何况天家无情,万一形势所逼,到时候新帝为了撇清干系翻脸不认人,将自己视作替罪羔羊呢?孔氏在信中可是说的清楚,延禧宫的李公公前来传旨时可是句句逼迫暗藏杀机。
蔚桓想到此处不由神色微变,对于曦和院走水一事,他之前一直是将自己与新帝摆在同谋的位置上来思考的,可若是新帝并未将自己当做同谋呢?
皇室想要铲除镇国将军府的决心数十年如一日,早在圣元帝时就频频对镇国将军府下手了,只不过是父亲和蔚池手段了得,这才多次化险为夷。如今新帝才刚登基就与能尹尚谋皮,可见其急切。而自己是为数不多知道新帝与尹尚合谋伐害功臣的人!
蔚桓顿时惊出一声冷汗,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若是换做自己,必然不会让手握自己把柄的人有机会活着。新帝要铲除的是镇国将军府,想拿到的是蔚家军的兵权,难道自己就不是镇国将军府的人,难道自己就不姓蔚?如今岑刚已经递了梯子,新帝完全可以将谋害兄嫂和侄儿侄女的名声全部扣在自己头上,到时候镇国将军府满门覆灭,蔚家军改编,新帝又何愁有之?
“二爷不必忧心。”龚琛并不知道蔚桓心中所想,只以为他是在担心名声受损有碍仕途,是以仍是一脸平静道:“深宅大院的事,哪家没些长短,此次曦和院事发是在二爷离京之后,夫人当时重伤卧病在床,老夫人年迈,三位公子又年岁还小,老夫人和夫人精力有限,又怎能事事顾全?”
“再则,上京城的高官权贵都是耳聪目敏之辈,曦和院走水之事本就与二爷无关,二爷在明面上也并无丝毫不妥,如今不过是才刚事发,众人还没回过味来,难免会人云亦云,等过些日子平静下来,大家自然看得明白。”
蔚桓皱着眉没有吭声,这些虚名与新帝想要斩草除根,覆灭整个镇国将军府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但他不好龚琛明说,世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他不想拿人性作赌。
龚琛见此不由心下一叹,人说无欲则刚,这话还真是丝毫不假,如蔚桓这样精明的人,居然也有一叶障目看不清局势的时候,可见他将仕途看得有多重要。
“在下以为,既然陛下并未给二爷定罪,私心里就还是相信二爷的,否则也不必多此一举交由杜威去查,二爷在朝多年,不会不清楚京兆尹的职责和深浅,若陛下真的有心深挖此事,那查案的就该是刑部会同大理寺与督察院了。”
蔚桓微微一怔,道:“先生的意思是,陛下此时并无弃下官于不用的心思?”
龚琛点点头,“这是自然,眼下三皇子留京封了睿王,四皇子封宁王,朝中正是各路人马明争暗斗的关键时期,陛下才刚登基,能供他放心差遣的人不多,二爷当知道陛下的秉性,陛下最是多疑。”
蔚桓松了一口气,明白龚琛的未尽之意,多疑的人最是杯弓蛇影,用老人总比用新人更加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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