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们怎么进来的?”郑芝龙掏出苗刀,坐在天守阁院子里一块大石头上一边磨刀,一边用熟络的倭语,和柳生十兵卫说话:“简单啊,跑着就进来了。”
倭国剑圣显然对这么答案不满意,抱着怀里的倭刀面色凝重的继续问道:“哪有那么简单,我在这里都能听到铁炮三段射的枪声,外面的叛军起码是你们的十倍,郑君这么说就实在敷衍。”
“确实没那么容易。”郑芝龙咧嘴笑起来:“刚才我开玩笑的,鸟铳排射的威力铺天盖地,靠两条腿跑哪里跑得过铅弹。”
“那如何做到的呢?”柳生十兵卫越发的好奇了。
“把他们干趴下就行了。”郑芝龙大幅度咧咧嘴。
“干趴下?”柳生十兵卫一怔,继而愠怒:“郑君,你这句话也是在开玩笑吗?”
“当然不是。”郑芝龙把苗刀竖起来,吹口气在刃口上,观察了一下刀刃的状况,然后继续埋头磨刀:“就是把外面的鸟铳手全干趴了,我们才进来的。”
柳生十兵卫眉头一皱,面色更加不善,虽然没说啥,但脸上的不悦瞎子都看得出来,坐在旁边闭眼养神的田川昱皇出声道:“郑老弟,倭人最讨厌被人戏弄,你说实话吧,虚张声势会让十兵卫生气的。”
郑芝龙停止磨刀,困惑的抬起头:“生气?为什么生气?谁戏弄他了?”
“你们进来的人就不到两百人,铁炮手只有一百个,却声称将外面的叛军铁炮手全干趴了才进来的,要知道叛军光铁炮手起码五百人,铁炮对射,一百干趴了五百,这还不算夸张?也难怪十兵卫会觉得被戏弄。”
“但事情就是如此啊。”郑芝龙摊手:“你们不信也不能怪我说谎话啊。”
田川昱皇哂笑摇头,柳生十兵卫拧着眉毛道:“莫非你们明国人能以一敌十?”
“可不就是吗?”郑芝龙乐了,把苗刀还鞘:“你们别看外头人多,还不是被我们这点人打得找不着北。”
“十兵卫一生醉于剑道,武技精湛,他敢说以一敌十,无人质疑,平常人也能这样吗?”田川昱皇一边笑一边摆手:“我晓得我那贤……聂龙头深谙韬略,但这种当面锣对面鼓的硬拼,靠的是手上功夫,我估摸着,你们是用了什么计策,对不对?”
“说计策也对,不过干趴那些鸟铳手绝没半句虚假。”郑芝龙梗着脖子较真。
“哦,那你说说,用了什么计策?”田川昱皇也来了兴致,追问道。
“说起来真的简单,一句话,忍而不发,一发惊天动地。”
“啥意思?”
郑芝龙瞧了两人一眼,叹口气道:“也罢,大家自己人,说出来无所谓。但你们不要教给其他倭人哦。”
“我们保证不说出去。”田川昱皇代表柳生十兵卫表态,倭人剑圣也庄重的点点头。
“鸟铳射击,讲究的一个是射程,就是能不能打到;一个是准头,也就是能不能打中。不讲究这个,鸟铳也好,铁炮也罢,就跟烧火棍一样没用,对吧?”郑芝龙像对弟子授课一样,低声说道。
“是。”两人继续点头,这道理谁都懂。
“如果敌我双方都是用的鸟铳,那就是对射,这种情况下,你们刚刚说的三段射,的确是个取胜法门,轮流射击,火力不断,一边射击一边前进,越打越近,可以将对方死死压制住,枪多的就占优势,也对吧?”
“是。”
“刚才外面的叛军,就是这么干的。”郑芝龙得意的把身子后仰,昂起了脖子:“那烟冒的,连人都看不清了,铅子漫天飞,河边的树上叶子都被打光了。”
“可是。”他竖起一根指头:“他们犯了一个错误,面子上看起来,这法子无懈可击,但只要对方躲起来,弹丸伤不着,他们的射击就打到了空处,毫无用处,是不是?”
“他们怎么会打不中呢?”田川昱皇又笑了起来。
“躲在盾牌后面,伏低身子,当然打不中。”郑芝龙拿过一面团丁使用的盾牌,指着上面的弹痕给两人看:“我们使用的盾牌,以铁为框,横三竖二,以坚木为里,压实的棉絮为夹层,表面还有一层藤条,既能防刀剑枪刺,还能防鸟铳弓矢,唯一的缺点,就是稍微有点重,所以我们的刀盾手,都是挑的力大魁梧之壮汉充任。”
柳生十兵卫接过盾牌,和田川昱皇细细看了一次,发现果然如郑芝龙所说的一致,田川昱皇甚至能伸手在盾面藤条中抠出了两颗镶在里头的铅子。
“这也只能让别人在远处打不到,不过距离越近,盾牌的防御能力就越有限,迟早会被打穿的。”田川昱皇道。
郑芝龙竖起了大拇指,示意田川昱皇说的专业:“说的是,不过别忘了,我们也有鸟铳手,而且枪法比他们好。”
他接过田川昱皇手里的铅弹,那颗铅弹被挤压得成了一坨,郑芝龙捏在手指尖转来转去:“等他们接近至三十步之内,处于鸟铳最大杀伤距离时,恰好他们的排射会出现一个空档,训练再有素的铁炮手也避免不了的。这时候,我们的鸟铳手一齐起身,同时发射,两轮齐射,就轻易的把他们打倒一片,前排倒地,后排就乱了,刀盾手趁机上去掩杀一回,他们就跑了,事情就结了,然后我们就进来了。”
话说完,他把手一摊,笑道:“就这么简单。”
田川昱皇的脸,抖了两下。
柳生十兵卫的手,把怀里的倭刀松开又捏紧。
半天无人说话。
“.……这种战法,需要战士大无畏的精神,和视死如归的勇气。”良久之后,柳生十兵卫才吐了口气,幽幽的道。
“是啊,非百战强兵,不能用这种战法,否则,早就崩溃了,被人用铁炮狠打,既不能跑,也不能战,寻常足轻,甚至武士,都不能做到。”田川昱皇也震惊的缓声道:“夷州团练竟然有这种水平?”
郑芝龙貌似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们,似乎觉得他们的惊讶毫无缘由,平平淡淡的答道:“很平常啊,没有奇怪的,我们日常就是这样。”
他笑嘻嘻的问:“两位觉得这就是强兵?”
“.…...”田川昱皇和柳生十兵卫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郑芝龙,抽搐般的干笑两下。
阳光从纸窗上透进来,与室内的烛火一道,将昏黄的光线,充斥了整间屋子。
一炉香,两支烛,老妇幼子,伴着一个死人,气氛悲戚凄惨,聂尘跪坐在德川忠长的尸体面前,不由自主的悲从中来。
“大人啊,你死得好惨啊。”他嚎了一嗓子,挤了两滴泪,就掉过头去,看崇源院手里抱着的孩子。
“这位就是忠长大人的遗孤?”
崇源院面带泪痕,轻轻的点点头:“我儿忠长,就这唯一的血脉。”
聂尘眼睛眨了一下,伸出手去:“我抱抱。”
“嗯?”
屋里的人,全都愣住了,这个要求有点突兀。
崇源院黛眉一拧:“这……”
德川忠长虽然没有来得及举行大将军就任大典,但身前的官位也是个幕府高官大纳言,聂尘是啥,一个家臣,居然想抱德川忠长的儿子,什么意思?
“这于理不符,请聂桑自重!”
一个武士在屋角重重的提醒道。
聂尘把脑门一拍,作恍然状:“是的、是的,我唐突了,只怪刚才悲伤过度,实在忘了分寸,请崇源院大人恕罪!”
“免罪,聂桑也是关心则乱,无罪。”崇源院大度的轻声说道,怜爱的看着怀中熟睡的孩子:“外面局势如此险恶,聂先生能冒着莫大危险护主,这份忠诚,德川家永远记着。”
聂尘端正的坐直,沉声道:“可是我还是来晚了。”
“并不晚,不知聂桑手头有几多兵马?”崇源院问道:“可能否坚持守住天守阁不破?”
“不知道。”聂尘坦率的答道:“我手头只有千把人,原本没有想到江户乱成这副模样,所以人员军器都不多。”
顿一顿,他又道:“就算守住这里也没有多少意义,不如我护着大人,从水路退往平户,那边我有自信能保护大人无碍,再从长计议。”
“不可,退到平户,等于把大好江山全让给了家光,和推他上台的那伙人,再想翻盘,就难了,必须要在这里跟他们决一胜负!”崇源院断然否定了聂尘的提议,决绝的说道。
聂尘有些意外的抬头看向了这个妇人,只觉她脸上全是刚毅,没想到一介女流,倒是懂得政治的人物,起初小看她了。
“聂桑初至,不明叛军底细,其实他们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大,九条虽然勾结一条、二条家联手反叛,但他们领地不大,资源不广,连万石都没有,根本不是任何一个亲近大名的对手,他们之所以能得手,不过是算计精准,计谋得逞罢了。”
崇源院缓缓说道,语气跌宕起伏,显然内心其实很激动:“我算过了,他们能在江户调动的军力,最多不超过六千人,其中还有不少是浪人,以及江户各个代官所的足轻,真正的战斗力,也就是三家的家臣和一些僧兵,加起来不过三千之数,只要我们能坚持到城外的幕府兵回援,这场叛乱轻易就能镇压!”
聂尘身子摇了摇,似乎不大信服:“大人身居内室,这些消息可靠吗?”
“城内我有细作,现在他们在御所那边胁迫天皇的事,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要忘了,这江户城可是我德川家一手建立起来的,他九条家算什么东西。”崇源院云淡风轻的冷笑。
聂尘想了想:“他们能战的主力,真的只有三千?”
“也许还没有这个数字。”
“那就好办了。”聂尘也笑了起来,把手在膝盖上按了又按:“大人,我想,镇压叛乱这件事,我可以试试。”
崇源院眼睛一亮:“聂桑有这样的自信?”
“自信不敢说,试一试却是敢的。”聂尘笃定的答道,眼睛一直放在婴孩身上:“不过,我想这样做会冒极大的危险,甚至会死也不一定。”
崇源院目光闪烁:“聂桑若是能为我家效死力,事成之后,我可以答应你,任何封赏都能商量。”
“但是忠长大人已死,就算镇压了叛乱,又能怎样呢?”这句话的意思是,封赏啥的别是个空头支票。
“聂桑是担心能继承大将军之位的只有家光?”崇源院微微一笑,看着点头的聂尘却大摇其头:“幕府权位之争,已经有几百年了,从来都是能者为大,谁能打服其他人,谁就是大将军。而家光早已被朝中诸多大名抛弃,秀忠大人在位时他就已经被剥夺了任何权利,现在只是一个庶人,根本没有资格继位,除了九条家那伙人之外,无人拥戴,这样的人,聂桑根本不用担心。”
聂尘静静的听着,脸上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
“天皇也只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女孩儿,真正做主的,是背后的那些实力大名,他们拥戴谁都可以,但有一点,不能让他们吃亏。”
“凭借福寿膏的特许销售权,他们赚得流油,这些利润比他们从领地内收取的赋税要多出很多,所以从利益角度讲,这些大名绝对是偏向于我们的,现在迫于形势,也许不得不委曲求全,但只要我们牢牢控制着福寿膏的销售权,他们绝不会对家光死心塌地。”
“所以,聂桑,你从任何方面来说,都是关键人物,福寿膏你是供货商,大名们的财路在你手中,如果你现在有能力平定叛乱,那你的功劳,是当世第一的。”
说到这里,崇源院自己都觉得好像说得太多了,于是她赶紧收住,道:“聂桑,忠长大人能有你这样的家臣,幸甚至哉!”
聂尘听完,闭上眼,深深的吐了一口气,笑道:“崇源院大人不愧是秀忠大人身边的人物,一席话说得非常透彻,原本我还有些顾虑,现在全没了,请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尽心尽力的去做事,不过呢,既然大人你刚才说什么都可以商量,我想我就提出一些要求,看大人能不能答应吧。”
“尽管说。”崇源院慷慨的道。
“首先,我要抱一抱孩子。”聂尘的笑容,和蔼可亲,像家人一样,伸出了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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