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启三年,也就是日本后水尾天皇的元和九年,这一年的盛夏,日本岛肥前国平户藩发生了一起震惊日本朝野的大事,平户港荷兰商馆被人烧了。
商馆里的留守的十来个荷兰人和通事,被屠了个干净,木石建筑具有浓郁欧式风格的商馆被烧得只剩下石头基座,场面惨不忍睹。
掌刑名的平户勘定所效率很快,经过调查,很快抓获行凶的人,并向幕府递上了调查报告。
报告里说,平户是日本开海港口,一向商业竞争激烈,各个商行之间勾心斗角,明面上互相倾轧暗地里你真我抢,早就成为治安难点。今年从明朝来的一伙外地客商因为和荷兰人之间有商业纠纷,几次交涉未果,于是上门寻事,双方言语不对情绪失控,大打出手,互有死伤,荷兰人少吃了亏,酿成了这桩大案。
不过平户勘定所以雷霆手段,妥善的平息事态,所有凶手到案,悉数坦白交待,无有遗漏,此案告破。
报告给这次惨案定了调子:这就是一起民间纠纷而已,只不过死的人多了点。
平户勘定松浦诚之助在报告的结尾里诉苦道,平户港一向乃通商之地,是税收重地,也是幕府财赋根本,却一直缺少精良装备,才令外地来的蕃人们为所欲为。当务之急是请幕府授权,扩大铁炮军的装备数量,至于经费,可以从入港商贾的税收里抽取。
这一条建议夹在报告的尾巴里,貌不惊人,却在幕府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各方势力争论不休,经久不息,最后征夷大将军德川秀忠拍板:此事压下,不可答应,以免其他大名效仿,也要求扩大军队规模。
对于荷兰商馆被烧的事,德川秀忠也作出指示,在公文里严厉批评了松浦家主松浦镇信,责令他要妥善管理平户外来商人,不允许再发生任何商贾之间的械斗,平户是商场,不是战场。
荷兰方面自然是不服的,新任的商贸船长在肥前国守松浦镇信面前差点掀了桌子,几艘盖伦船气势汹汹的堵在平户港出口好几天,也向幕府送去了好几封表达愤慨的信函。
但这些行为,最后都不了了之。
在平户藩的协调下,荷兰人含着眼泪接受了大笔赔偿,择地重建了商馆,不过在新商馆建起来之前,他们只好在一处简陋的民居里呆着了。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转眼到了立秋,海滨的秋天来得要晚一些,平户港依然气候宜人。
远离喧哗的城区,在平户岛的另一边,一片靠山的避风洼地里,有一座不大的田庄。
田庄用木头栅栏圈了起来,立有木牌,上面写有“闲人禁入”的字样。
“聂老弟,叨扰你了。”宽脸的颜思齐不好意思的时候,大胡子都恹恹的没有精神,他一身健壮的肌肉说着抱歉的话,态度很诚恳:“这些日子要不是你收留我们,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聂尘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给对面的颜思齐倒了一杯米酒,笑道:“颜大哥哪里话,我这里要不是你们帮忙,根本忙不过来,郑芝龙他们开船出海,跟着李老板的船队跑海路,身边没人,这座田庄和街上的面馆靠我一人哪里行?应该是我多谢你们才是。”
颜思齐双手接过酒碗,等聂尘也该自己倒了一杯后,碰了一下碗,一饮而尽。
两人闲坐的小院,面向田野的一面没有院墙,视野开阔,一片广袤的田地里,几十个原本颜思齐船上的水手正趁着夕阳下最后的一抹余晖,抓紧时间在地里忙碌,一株株乌香的幼苗,正从土壤中茁壮的钻出来,迎着阳光生长。
喝了酒的颜思齐有感而发,拍一下大腿,摇着头道:“颜某闯了小半辈子,一生阅人无数,原以为李旦李老爷是个豪爽性子,跟着他混,起码能谋个富贵,没想到啊,呵呵。”
他砸吧几下嘴,略带凄凉的接着说道:“替他卖了好几年命,到头来也会被一脚踢开!”
聂尘又替他斟了一杯酒,劝道:“李老爷也没有办法,我们惹了这么大祸事,他若不做个样子出来,如何交代?又怎么管理其他船上的兄弟?”
他把酒碗递过去:“再说让你上岸,避避风头,也是为你我着想,荷兰人在海上悬红要你的人头,何必去赶趟撞墙?在这边种种地开开铺子,待乌香生意起来了,一样可以发财。”
颜思齐接过一口喝干,哂道:“哼,聂老弟你是读书人,讲究礼义廉耻,看人总朝好的一面想,不知道李旦背地里是个什么人……罢了,事已至此,不提也罢。”
他振作精神,笑道:“没想到摇桨这么多年,如今弃船登岸,做起农活来还是那样得心应手,聂老弟,你瞧,这片田我们伺候得还算好吧?等到初冬收成时,可要摆一桌好的慰劳慰劳这帮弟兄呐。”
“那是必须。”聂尘随之笑道,浅浅的抿了一口自己碗里的米酒,酒度数很低,基本等于饮料。
颜思齐向地里看了一会,好奇的问聂尘:“这地里种的乌香,不知道会结出什么果来,能吃吗?”
“吃?”聂尘乐了:“当然不可以吃,不过能入药,大明宫里有些贵人喜欢这个,听说入药后能夜御十女。”
“这么强呐。”颜思齐嘴巴一撇:“不过我用不着,不需要。”
“聂老弟种这个,是想开药材铺子?老实说,开药铺还不如开面馆,你看统一面馆如今多红火。”
聂尘笑笑:“必然不是开药材铺子,将来是要做烟馆的。”
“烟馆?”颜思齐闻所未闻,扬手做了个朝上飘的手势:“你是说烧柴火的烟?”
“是熬制福寿膏。”聂尘解释。
“福寿膏?那又是什么?”颜思齐没有听过,有心打听,聂尘跟他说了一阵,如鸡同鸭讲,说不清所以然。
“总之那玩意儿乐趣无边,吸了犹如登极乐仙境。”聂尘沉声道:“不过那是针对倭人而言,要是我们汉人吸了,只会徒然暴毙,死无全尸。”
颜思齐哆嗦了一下,浑身毛骨悚然,惊讶的道:“为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
“不要问什么,你只要记着就行了,这类东西碰不得。”聂尘拍拍手,把手上的酒渍拍干净,起身道:“天快黑了,地里的活计好像还有点没有干完,我去帮帮他们。”
颜思齐一把拦住他,粗声道:“这等农活,怎能让读书人去干?交给我,你在这里瞧着便是。”
他大踏步走到田埂上,高声叫道:“弟兄们加把劲,把往日里在海上的力气都拿出来,快些做完,干得好的话,今晚上聂老弟请我们喝米酒!”
地里一片欢呼,挥舞锄头的水手们愈加勤快起来,颜思齐加入进去,壮硕身躯在乌香地里像一头牛。
聂尘站在小院边上,摸着下巴凝视着这群被他收留的人,眼神闪烁,思量了一阵,转身拿起一把锄头,也走下田去。
暮色将至的平户岛,一片祥和,数月前发生的血案,仿佛已然远去,碧海泛舟、炊烟缭缭,将一切涌动的暗流,都隐藏在烟波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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