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船什么时候走,不由你定。”李直哼了一声:“你太自以为是了。”
“货都上了船,西风又起,如果今晚明日不走,拖上一拖,风向一变就晚了。”聂尘不以为然,依旧笃定的说道:“大海行舟,风向最重要,无风难行,光凭手摇橹动,怎么快得起来?海上诸多变数,无论大明水师还是海盗倭寇,对李老板的船都是威胁,你又怎么会坐视良机错过呢?”
李直手指头在船舷上敲了两下,眼皮下垂:“我这船可是去倭国,你不想回来了?”
“大明混不下去,出去碰碰运气也是好的。”聂尘毫不迟疑的道:“如果乌香在倭国能卖个好价钱,说不定还能衣锦还乡。”
李直抬眼看他:“你在倭国如无根浮萍,怎么做买卖?倭人野蛮,你若单枪匹马怀揣珠玉,他们会把你生吞了。”
“所以希望能借助李老板的势力了。”聂尘脸都不红:“我知道李家在倭国有商道,能搭上你的船,事半功倍。乌香前景广阔,只要在倭国铺展开来,一定会源源不断的赚钱,李老板是知道乌香功效的,稍稍一想,就会明白其中妙处。”
李直盯着聂尘,眯起了眼睛,手指头一直在船舷上不停的敲打,聂尘也坦然回视,静待李直答复。
码头上的黑烟越冒越大,火头很猛,翻滚的烟尘从空中漫过来,在船桅上游荡,空气里有呛人的味道。
无数人声在那个方向喊叫奔走,火警铜锣声一直响个不停,水龙车和端盆提桶的人流蚂蚁一般来来去去,整个码头都被动员起来了,在大路上,从澳门城调过来的灭火队伍也在朝这边奔走,不过跟如风龙滚过的火势比起来,这些努力都是不够的。
广盛商行的仓库,多半保不住了。
李直朝火头旺盛的方向望去,心中多了几分愉悦的意味,不管怎么说,看到陈家吃亏,总是令人高兴的。
谁特么让他们这样讨厌呢?昨晚上竟敢堵了大通商行的门,真把自己当澳门地主了?
抬起头,李直已经有了决定。
“我把你带去倭国,还可以让商行给你提供方便,不过。”李直竖起一根指头:“乌香的生意,我要参股。”
“这是当然的。”聂尘想也不想的点头同意。
“九一分,我九你一。”李直虽然不敢肯定福寿膏的卖相到底好不好,不过乌香的销路至少是明确的,他开了狮子口。
聂尘摇头:“李老板给我留点汤喝啊。”
“只有我能救你的命,要不然你现在就下船去。”李直双手抱臂:“你也可以去投靠佩德罗,他兴许能保你。”
“红毛鬼不敢得罪大明官场的,只需从广州按察使司要一纸公文,佩德罗就留不住我。”聂尘叹口气:“三七开如何?”
“二八,不能再多了,如果乌香和福寿膏前景真的如你所言,你得到的也不少了。”李直笑道,他夯死了眼前的少年无路可走。
“那好吧。”聂尘做无奈状:“我答应了。”
他朝船下指指:“请李老板先让我的朋友上来。”
手指处,郑一官和郑莽两人正从码头朝福船疾奔而来,李直于是招招手,示意站在跳板边的两个手下不要阻拦。
“那就这样,我先走了,你们就躲在我的船上,没人敢上来,今晚开船之后,就安全了。”李直背着手,下船离去:“我嘱咐船老大,保证你们的饭食,那点白丝也记着你的名字,不会有问题。”
“多谢李老板。”聂尘深深的鞠躬致谢,他知道,李直能搭救自己,绝不是真的看重乌香和福寿膏的利益,生意没变现之前都是空中楼阁。
“不用谢我,感谢你自己,若不是你这把火烧得好,我也不会这么大方。”李直头也不回:“陈道同起码有上十万两银子化成了灰,呵呵,想想都高兴啊。”
……
李直暗喜着走了,施大喧回来了。
这个皮肤黑得比佩德罗的兵白不了多少的壮汉把聂尘三人打量了个通透后,安排他们住在货仓里,跟李直赊给他们的白丝睡在一起。
“船上都是货,能住人的地方已经没了,你们将就一下。”施大喧态度不冷不热,大概李直给他交代的时候就没有多说,他只当这是三个跑路的罪犯。
“每天的饭食,跟我们一起吃,不过淡水定量供应,没有多余的,毕竟在海上不知会发生什么事,顺利的话,半个多月后,你们就能在倭国看到陆地了。”
对这样的安排,聂尘等人自然不会有意见,能上船就是运气,哪里还能讲条件。
白丝装在甲板下面第二层,头顶就是人来人往的木头,不时有灰尘被震下,飘飘扬扬的从缝隙间落到头顶、鼻尖,令躺在麻布货袋上的郑一官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船果然在深夜时分开锚了,巨大的石碇被十来个强壮的水手喊着号子用绞盘从水底拉上来,白帆升起,解缆撤板。
船身慢慢离岸,船尾两根比桅杆细不了多少的长橹在人力驱动下,划动海水,舵手转向,在黑暗中浑然如一座小山般的福船渐渐的离开了澳门码头。
施大喧站在船尾,以手遮光,用一盏风灯向大炮台的方向发出信号,炮台上一明一暗的做了回复,福船扯满帆,吃了满风,开始加速。
阴暗的货仓里,聂尘和郑氏兄弟躺在货包上,感受着身下船的移动,身体随着海浪冲击而左右摇晃。
“呵呵。”
聂尘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阵阵不能自已。
郑氏兄弟奇怪的看向他,只听聂尘笑着说道:“想想真是定数,我们从海上来澳门的时候,是躺在海盗船的货仓,现在从澳门离开,也是躺在货仓,世道轮回,一来一去,多么有趣。”
郑一官和郑莽也觉有意思,跟着笑了起来,还说道:“希望到了倭国,不至于像澳门这样倒霉。”
“说起来,你们两人不必跟我一起走的,黄程和陈家要的是我,不是你们。”聂尘停下笑,正色说道,虽然黑暗中没有点灯,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去倭国前途难测,几多凶险,万一……”
“聂兄怎么能这么说?好兄弟就该生死与共,我两兄弟的命就是你给的,如若不是你,在海盗船上我俩就没命了,哪里还有今日?”郑一官却不这么想,同样用严肃认真的样子答道。
“正是,大哥说得对。”郑莽也叫道:“再说这事舅父做得不地道,不管如何,我们这辈子帮定你了!”
他大概觉得这话说得还不够意思,摸摸后脑勺,冒出一句:“大哥,聂兄,不如我们干脆结拜为兄弟怎样?我听人讲,结拜之后休戚与共,是穿一条裤子的一家人,生死不分,有肉一起吃有苦一起熬,岂不快哉?”
聂尘还没答话,郑一官就一咕噜爬起来,狠狠的以拳击地,叫好道:“好啊,去倭国无亲无故,正是抱团取暖的时候,我们亲如兄弟,结拜了一起闯他个天下!”
两人热血澎湃,也感染了聂尘,这段时间相处下来,爱憎分明的郑氏兄弟也是和自己最为亲近的人,于是也没多想,一口答应。
几人起身就要找香炉,但在这船舱里哪里来的香炉,找了半天从角落里翻出一只破碗,自然也没找到香,事急从权,三人就跪在地板上选定月亮的方向叩了三个头,算是仪式。
再起来时三人把臂大笑,郑一官要了聂尘的生辰八字,算了算断了位次。
结果聂尘年龄刚满十九,是三人中最大的,当了大哥,郑一官老二,郑莽当然就是老三了。
“大哥!”郑一官激动的说道:“我从南安出来的时候,心中就有个愿望,如果能找到志同道合的兄弟结拜,就如同重生再造,须改个名字,以助命格,这事我家中几个兄弟都知道,也都同意,你是我大哥,也是我家四个兄弟的大哥。”
聂尘没想到郑一官家里还有两个兄弟,心想你俩都这么能打,家里的兄弟一定也是练家子。
郑一官接着说道:“我要改名为芝,郑一官今后就叫郑芝,我家兄弟四人,用龙凤虎豹的名字排序,我是老大,所以全名就是郑芝龙!”
郑莽大笑:“我就是郑芝豹!”
“芝乃吉兆,在我们南安话里,芝又有先锋的意思,大哥,我郑芝龙要跟你一起,在倭国闯出一番事业,然后衣锦还乡,让我舅父看看,现在这样对待我们是多么没远见!”
聂尘把着他的肩膀,笑呵呵的听着,心中激情涌荡,穿越为人,头一次有了亲兄弟,从此不再孤独,难免一时情难制止,如果此刻有酒,一定要和郑氏兄弟痛饮几杯。
不过少歇之后,当他回过味来,把郑芝龙三个字在脑海里转了几圈后,张开的嘴巴,就差点合不上了。
“郑!芝!龙!”
他一字一句的重复着,惊诧得几乎把手指掐紧对方的肉里去。
明末最大的海盗,南明王朝小半壁江山的后盾,纵横大海的枭雄,竟然就在眼前。
特么还当了自己的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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