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今日良辰美景,高朋满座,实在令人愉悦。”纪松饮了几杯酒,面色发红,老眼昏昏,大概觉得冷落了翁掌柜等人略有不好,掂着胡子朝这边笑道:“翁掌柜是靖海商行于此间的主人,也是我香山县地主财神,每年城里修缮出钱,靖海商行也是慷慨解囊,本官着实感激。”
翁掌柜勉强装出笑脸来,正欲说些这是本商行应该做的之类的话,就听老县令话锋一转,变了味道。
“但比起广盛商行,却是逊色许多,有道是达则兼济天下,黄老板这边与佛郎机人行商热络,每年向县衙捐的兼善银子,却是跟体量不符啊。”
“你看看,广盛商行在每月从香山往澳门的通关货物数量,不到你们靖海商行的三成,却每年缴纳高出你们一倍的善银,这能比么?不能比呀。”
“所以。”纪松眯着眼把一根手指伸出来摇来摇去:“翁掌柜回去可要跟黄老板好好说道说道,长此以往,可不行的。本县公而忘私,一切着眼于百姓福祉和朝廷赋税,此刻正值户部用银之时,山海关外战事急迫,辽饷催的一年比一年紧,我们香山县靠海吃海,这饷银捐派,黄老板要更加的上心才是。”
罗啰嗦搜说了这一通,翁掌柜算是听明白了,这是要借着这饭桌上的话头,即公开为广盛商行站台,又敲打靖海商行捐送的银子要涨一涨,还隐隐约约的点明黄程在澳门吃进的货物太多了,得吐出来一些。
知道纪松跟陈家有所钩挂,但没想到现在这么直白了。
翁掌柜朝县丞秦政看了一眼,见他也是一脸无奈,板着脸喝闷酒。
官大一级压死人。
翁掌柜于是只能点头称是,道:“小人回去,立即就告知本行东家,将县尊的意思一一传达,必然按照县尊的意思办理。”
纪松打了个酒嗝,满意的又开始撸白胡子,眼睛笑眯眯的成了一条缝。
响鼓不用重锤,敲打几句,想必黄程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
一样满意的,还有仿佛置身事外的陈子轩。
对于家里派他过来香山小县处理商务,他其实并不是很热心,也没有多少动力,甚至有些抗拒,作为国子监里最为出色的年轻人,陈子轩的目标是一年后的登科,而不是染身俗务。
翰林院里的进士哪个不是清风道骨的人上之人?将来自己也要跟他们济济一堂,若是被人知晓曾经有过经商运营的经历,会被人背后笑话的。
但家里长辈跟他说了一席话之后,他还是来了,毕竟在大明为官成名,背靠大树要快捷许多,陈家那几位老人精就在朝堂上盯着后进晚辈,若是不听话一意孤行没有好果子吃。
不过在秦淮河刚勾搭上的头牌马湘云是不能放弃的,为了一亲芳泽,陈子轩往万花楼里砸了几万两银子,那个老鸨巴不得陈子轩远行不归,好挪出空位让另一个愿意砸银子的金主上位。
陈子轩就带着马湘云南下了,即排除旅途寂寞,又能朝夕相处,虽然自然又要砸出大笔银子买东买西讨美人欢心,但这都是值得的,日后文会,在那帮土豪杀才跟前起码有了一件吹嘘的本钱。
好了,正事说完了。
陈子轩觉得,该报一报刚才在裁缝铺子里的仇了。
他眼神清澈,仿佛心无尘埃,但唯有他自己清楚,在心底无人染指的深处,睚眦必报才是做人的宗旨。
看着对面那几个低头吃菜的家伙,他就忍不住有无名火窜起,在头顶燃烧。
但是表面上还是云淡风轻的。
陈子轩潇洒的展开折扇,在扇面的掩饰下,用一方白净手巾擦擦嘴,清了清嗓子。
在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后,他施施然的朝纪松笑道:“纪大人,此间有酒有月,又有美人在侧,马姑娘诗画双绝,在抚琴的造诣上也深刻无比。不如请马姑娘据琴,在座的主客赋诗填词,现场由马姑娘作曲吟唱,一边一首,一图为乐,可好?”
纪松醉眼一亮,击掌大笑:“妙极、妙极,载歌而欢,夫复何求!不过怎么个分主客法呢?”
“这个简单。”陈子轩吟吟微笑,把手在桌上虚划一下:“此间翁掌柜代表靖海商行为主,我等都是客,泾渭分明。”
翁掌柜正在沉思想事,猛然间听到这话,大惊失色,双手乱摇,苦笑道:“这个不行,这个不行,我等粗鄙行商,哪里懂得作词吟诗?不可不可!”
见他窘迫,纪松哈哈大笑,陈子轩微笑着把酒壶端起:“无妨,无非借诗词下酒而已,翁掌柜这边不肯赐教,那就喝一壶酒即可。”
郑一官兄弟对视一眼,一齐起身道:“我们来喝!”
“这可不行。”陈子轩瞄他们一眼:“翁掌柜是主人,你们不算,可以帮着作诗,帮喝酒不行。”
秦政看不下去,道:“这个,翁掌柜年老体衰,大概喝不下这一壶酒,酒桌上也有替喝的规矩。”
纪松拍一下桌子,睁着醉眼乐道:“也罢,念他年老,可以替喝,不过替喝可不能喝这个,要喝就要喝一坛,年轻人嘛,就得有朝气!”
一坛?
郑莽和郑一官不屑一顾:一坛也不怕,五六坛我俩都能一口喝完!
“呵呵,就按县尊说的办。”陈子轩笑道,把手一挥:“上酒!”
他的两个壮汉长随立马抬了几坛子酒上来,一看那所谓的酒坛子,郑氏兄弟就更乐了。
那就是几个琉璃瓶子啊,大小比惯常看到的陶土坛子不知小了多少倍,一坛酒连瓶子不过几斤重,这样的酒郑氏兄弟很想说:我要喝十坛。
“一首诗词,一坛酒。”陈子轩把扇子哗的展开:“一言为定。”
聂尘无声的看着,瞧出对方是在有意为难,不过这种报复方式好像无关痛痒啊,郑氏兄弟喝酒他是见过的,堪称牛饮,这点酒他俩连润舌头都不够。
明朝的酒与后世不一样,酿造工艺淳朴简练,酒液酒精浓度不高,酒量好的人千杯不醉并不是神话。
琉璃瓶子里的酒看上去好像欧洲葡萄酒,那就更淡了,十来度的酒精就跟喝水一样,郑氏兄弟可以把陈子轩一口气喝穷。
“那,我就先献丑了。”陈子轩略一思量,抬头轻轻启口:“谁肯栽培木一章?黄泥亭子白茅堂,新蒲练就十年材,便与朝堂作栋梁。”
“好!”
纪松头一个鼓掌叫好,拍着手叫道:“好诗、好诗!好个十年得一材、作朝廷栋梁,子轩呐,你这是借物喻人,志存高远啊!”
旋即满座喝彩,就连不通诗文的郑一官等人都觉得这首诗做得不错,陈子轩果然有两把刷子。
“献丑、献丑。”陈子轩抱拳四方作揖,矜持的笑。
纪松把胡子都笑得翘起来了,然后扭过头来问:“翁掌柜,你们呢?”
“呃?”
“我们喝酒。”郑莽站起,一把抓起一只琉璃瓶,毫不迟疑的咕嘟咕嘟一顿灌。
但是没灌几口,郑莽的脸膛就变得通红,继而紫黑,刚看出不对的郑一官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郑莽噗嗤一口,把满嘴酒液喷了个满天星,人直接一倒,瘫在了地上。
聂尘等人大惊,一瓶酒都没喝完怎么就这样了?
众人赶紧扶起郑莽,掐他人中,大个子哼哼几声,貌似没死,但人事不省,聂尘乱扇他耳光也没反应。
郑一官嗅嗅弟弟嘴里的气味,又拿过酒瓶闻了闻,面色大变,低声道:“这酒不对!“
聂尘接过瓶子一闻,一股浓烈的酒精味儿几乎熏了他一个跟头,这哪里是葡萄酒,怕是工业酒精吧!
翁掌柜惊讶的问道:“这是什么酒?”
陈子轩微笑着看着倒地的郑莽,不以为然的道:“琉璃瓶装的,自然是佛郎机酒了,贵行常年做蕃货生意,怎么连佛郎机波特酒都不认识?这酒是海上水手饮用的乏寒之物,少酌强身,大口猛喝,就不知功效了。”
波特酒?
聂尘皱眉紧拧,深深的看了陈子轩一眼,他竟然还在和身旁女子调笑取乐,难道不知道这么干会死人吗?
葡萄牙波特酒,原液是用来随远洋船航行时,添加到白兰地、威士忌之类的烈酒中勾兑的,极为霸道,不能直接饮用,抿一口堪比最强劲的伏特加,喝一瓶就算是头牛都能放倒在地。
郑莽不是牛,自然会醉倒。
“快!抬出去灌茶水,按肚子催吐!”聂尘吩咐郑一官,又招来两个酒楼小二帮忙:“盯着他,防他窒息,不要离人。”
翁掌柜急得冒汗,本想带着郑莽离开,却听陈子轩悠悠然的又开口了:“且慢,翁掌柜,我们还没散席呢。”
翁掌柜连连拱手:“公子爷,县尊,这酒太烈,实在难以入肚,小人不敢作陪。”
“不喝也行,那就作诗赋词吧。”陈子轩依旧面带笑容,摇着折扇仰着头:“刚才说了的话,可不能赖账。我守信在先,当场吟诗,如若靖海商行的各位不能按照约定或赋诗,或喝酒,那可是不信不义了。”
他侧头向县令纪松:“不信不义,大人如何看?”
“哼!不信不义,何以言商?”纪松拂袖,瞪着小眼睛作气恼状:“我香山县商行以信义行于天下,有公推的行规刻于县衙之前,乱了行规者,可群而讨之,逐出香山商界!”
翁掌柜背上汗如雨下,心中又气又急,他怎么也想不到,为何好端端的请客吃饭,就突然戴了个不信不义的帽子?还要被莫名其妙的逐出商界,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他额头青筋直冒,一时间想不出办法,血性脾气缓缓升起,双手捏成拳头咯咯作响,偏偏又不能发作,当着县令的面砸了场子,怕是要惹来横祸。
马湘兰坐在陈子轩身侧,美眸将一切都尽收眼底,面带微笑静静看着,喜怒无形,好像在看一场无关的戏。
“掌柜,我能来作一首词吗?”
窘迫之间,聂尘坐回座位,向翁掌柜缓声道:“我读过两天书,偶有所得,愿献出来与众位贵人共享。”
“你?”
“你?!”
翁掌柜和陈子轩同时用不同的音调说出了这个字眼,目光聚到聂尘身上。
陈子轩击掌而笑:“没想到靖海商行藏龙卧虎,甚好,不然光喝酒太过无聊,不过诗词好与坏,可要县尊和马姑娘来作评价,他们说好,可算过关。”
他猜想对方输急了,要胡乱说个打油诗来蒙混,预先把纪松抬出来把关。
看着小子年纪轻轻的模样,估计也就是大伙计,这类人也许上过几天私斋,识得点字,但若要在自己前作上吟诗作对,可就太为难了。
纪松兴致盎然的一口答应:“好,本官也当得这个评判,小兄弟,你可以吟来。”
几个人面带笑容,抱着胳膊,瞅着慢慢站起来的聂尘,或等着看笑话,或盘算着这小子能喝几口酒。
聂尘拿起一根筷子,轻轻敲击面前的瓷碗,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伴着节奏,洪亮的歌声喷薄而出。
“沧海一声笑,淘淘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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