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来时想比,虽然黄程的脸色依然凝重,但嘴角掩饰不住的那抹笑意,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愉悦。
他破天荒的允许了一个伙计上了他的马车。
马车不大,两个人挤在里面有些局促,聂尘的鼻子前头就是黄程的脸。
那张脸瘦长而苍老,看上去足有五十出头了,完全不像四十多岁的人,这年头的人都要出老一些吗?
不过黄程的眼睛犀利明锐,眯起来的时候仿佛能看透人的心肝脾肺肾,眼神深邃悠远,盯得聂尘屁股都有些坐不大住。
视线放低,聂尘看到了黄程的手,那双手粗糙有力,布满道道沟堑和厚厚的老茧,这不是养尊处优的手,倒像是拿惯了物什的手。
两人独处,黄程开口就问问题。
聂尘答得从容,其实内心慌得一比。
穿越附身,这一世的记忆支离破碎,很多事情都模模糊糊,很容易穿帮露馅,特别是面对一只老狐狸,一个回答不对就满盘皆输,要是被怀疑而丢了靖海商行的工作,做那么多事就划不来了。
好在距离不长,颠簸的路上黄程只是问了一些来历方面的问题,他觉得南安很难出聂尘这样的少年,类似郑一官这样的能干武夫倒是不少。
聂尘干脆的说了实话,他是南直隶苏州府人,老爹是去年中的举人,按吏部公文派遣去广东当一个小县主簿的,路上被海盗劫船做了肉票,然后机缘巧合到了澳门。
黄程听得认真,多半他会派人去打听这些内容的真假。
“你今日表现不错,沉稳大气,特别是没有一开始就暴露你懂佛郎机话的本事,等到陈道同勾结倭人的事情露出狐狸尾巴之后才后发制人,这一点很绝妙,即让佛郎机人看透了他们的龌龊,也让我们和新总督之间可以说得上话。”
“今后谁要想再来离间靖海商行和佛郎机人的关系,可就得掂量掂量了,陈道同费了这么大周折都没成功,下一个可就要三思而后行了。”
“更重要的是。”说到这里,黄程忍不住笑了起来:“李直跟我们站在了一条绳子上,这倒是没有想到的意外之喜,仔细想想,陈道同大概想一箭双雕,顺手把李直也放点血,没想到啊没想到,这血倒是放了,却是他自己的血。”
黄程越想越高兴,哈哈大笑,乐不可支,整座马车都随着他的姿势而左右晃动,外面步行跟随的郑一官甚至好奇的朝里面窥视了几次,怀疑里面在发生什么动静。
黄程一路笑到了商行门口,下车的时候,他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
翁掌柜等靖海商行高层在门口迎接,听音辨色,看黄程喜笑颜开的样子就一颗心落了地,再一问之下于是皆大欢喜,簇拥着就进了柜台大屋。
“这孩子不错,老翁,你仔细培养,今后可堪大用。”黄程把大炮台中发生的全过程简单描述一遍后,对翁掌柜道:“月俸涨一倍,权做奖励。”
郑一官等人羡慕得眉毛都弯了,二十两啊,在伙计当中绝对的翘楚,这充分证明,会一门外语是多么的重要。
翁掌柜点头答应,其他掌柜自然没有异议,于是刚来两天的聂尘,在靖海商行中的名头响亮了起来,上上下下的人等都知道了有一个新来的伙计,成了东家跟前炙手可热的红人,关键是人家才来两天呐。
聂尘的生活,美好起来。
前途一片光明,所有的人都觉得,照这个势头,若干年后,靖海商行一定会多一个聂掌柜。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很充实,翁掌柜哪里也没去,就坐在柜台上,教聂尘进货出货的知识,还带他去仓房比比划划。
所有的人都看在眼里,大家都清楚,商行进货出货是掌柜们才能知晓的东西,里面有极大的学问,寻常伙计没有十年二十年的扛麻袋沉淀,根本接触不到。
于是在众人口中,聂尘当掌柜的年限,又向前推移了很多,若干年之后成为掌柜的预言变成了几年之后,聂尘必成掌柜。
而且是靖海商行最年轻的掌柜。
日子就这么缓缓的度过,大炮台的佩德罗派人来了几次,请黄程带着聂尘过去议事,每次过去都能看到那位澳门最大的海商李直在座,其他商人次次不同,但这位紫袍大佬总是不缺席的。
佩德罗信任聂尘,每次议事,没有再找倭人做翻译,毕竟倭乱的事情很容易查清,谁在说谎几乎不消多问。
但葡萄牙人暂时还离不开倭人雇佣兵,藤原野尻依然在澳门出没,聂尘因此平时很少单独出门,唯恐被倭人暗杀出气。
李直对聂尘很感兴趣,每次都在黄程面前出口赞扬,话里的意思溢于言表。
“李老板背景很深。”黄程好几次在马车里对聂尘说:“澳门是李家的一个分支,他们真正的生意,在月港那边,李家垄断了和倭国的贸易。葡萄牙佛郎机人想打开跟倭国的通路,离不开李家。”
“李家的生意在海上,做的事情很多时候都犯了大明禁律,巡海道和大明水师不定什么时候会发难,这种事毕竟很难说的。”
黄程话里的意思也很明显,恐吓和劝诫并存。
聂尘知趣的没有发表意见,只是认真的听,这些海上巨头的事情,知道得越多越好,但议论得越少越好。
郑氏兄弟靠着聂尘鸡犬升天,也跟在翁掌柜身边当了跑腿,不再扛麻袋了,于是两兄弟跟聂尘的关系更铁了。
时间飞逝,转眼就是七天之后。
五月初一,靖海商行的发饷日。
从账房那里领到了白花花的二十两银子,聂尘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了。
郑氏兄弟要和其他伙计们揣着工钱出去挥霍,邀请聂尘同去,好少年婉言谢绝了,托词自己身体有贵恙,不大方便。
晚饭之后,聂尘独自坐在偌大货仓的顶棚瓦片上,这里居高临下,可以一览澳门全景。
倭乱的破坏已经烟消云散,商港的活力有强劲的自我修复能力,烧毁的房屋早已重建,斑驳的血气被海风洗尽,死去的人们被新来的人口代替,就连城中心大水井畔的那座石头通事馆,也被重整一新,里面从外面招募的通事们济济一堂,竭诚为南北商客服务。
天上一轮明月高挂,海中垂影如钩。
海天之间一城轻烟。
聂尘望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听着海风送来的喧嚣夜语,眼神朦胧,陷入沉思。
今后该何去何从?澳门似乎很不错,南直隶的老家很有可能一个月还没有二十两银子收入,回家和留下,该怎么选择?
哦,家,那个家并不是真正的家,情感上并没有深层次的依附感,虽然脑海深处有潜意识的向往,但聂尘觉得,在澳门发达也许是个更好的选择。
现在是大明天启二年五月,推算一下,现在的辽东正是一团乱麻,野猪皮占了沈阳,魏忠贤刚刚得势,东林党风头十足,远隔千里的京城里,一幕幕大戏即将开启,历史车轮将把一场又一场血淋淋的场景,呈现给世人体会。
再过五年,天启驾崩,亡国皇帝崇祯会朝气蓬勃的登基,在勤勉的治理大明十七年之后,李闯王会将他逼死在煤山上。
天下大乱。
当个平头百姓的幸福生活,算算只有二十二年了,再往后,想活命的话,脑袋后头就得吊着一根鼠尾辫。
摸摸后脑勺,聂尘心头一阵恶寒。
他的眼神渐渐明朗起来,仿佛皎洁的月光感染了他,令他心中一个清晰的念头逐渐成型,并生根发芽。
抬起头,满目星光璀璨。
天下呵。
就在这夜空之下,视线尽头的人们,在发生什么事呢?
一个影子挡住了天下。
聂尘一怔,继而一惊。
仿佛欠债的人见着了债主,他本能往后缩了一个身位。
荷叶箭袖袄裙,利落的沿着瓦片屋顶走到聂尘跟前,虎视眈眈。
“呃……”
聂尘做贼心虚,脱口而出:“壮士,又来看风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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