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尘匍匐在铁栏下面,两眼在昏暗里朝上头窥视,视线穿过铁栏,甲板上的情景一览无余。
运气很好,铁栅栏边居然无人看守。
郑一官和和郑莽挤在他身旁,沾染了浓烈尿骚味的布条就捏在三人的鼻子底下,他们却毫不在意,用充满警惕的眼神从铁栏缝隙间向外偷看。
“这帮海盗……这是要干什么?”聂尘目光扫过甲板,不由得皱眉低语。
皎洁的月光下,皮肤黝黑的海盗们缩在舷墙边,手里握着长刀短铳,神色紧张的朝海上探头探脑,有人攀爬在高高的桅杆上,不住的高声通报,口音用的闽南语,聂尘听不大懂,但语气紧迫激烈。而几个光着上身的纹身壮汉正在摆弄一尊固定在船头的铁炮,一颗颗圆如小西瓜的炮弹乱堆在一起,火盆已经点燃。
“要打仗?”铁栏处空间狭窄,郑一官只有一只眼睛露在缝隙处,他看到这一幕,低声惊呼。
“船停在这里两天了,莫非他们在等过路的商船?”他小声猜测:“附近必是暗礁窄道,福建海盗常用这种把戏,我俩坐的船就是这样被他们埋伏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这是埋伏商船?”聂尘看了他一眼。
“我娘舅在海上跑生意,小时候常听大人说起,多少知道一些,本来我们兄弟就是过去澳门投靠他的。”郑一官解释道。
话音一落,就听船头“砰”然巨响,一股浓烟窜起,整艘船都猛然向后弹了一下,那门船头铁炮打响了。
夜空里炮声沉闷,炮弹呼啸,远远的回音震撼,四面八方仿佛都是炮声在回荡,这一炮在深夜里打出了四五炮的音响效果。
“来了,先是开炮恐吓,然后扬帆堵住去路,外面的海道一定很狭窄,现在刮的南风,商船没法退,也没法转向,只有硬着头皮冲,这群海盗都是老手啊。”郑一官评头论足,模样还很冷静。
“然后呢?”聂尘捏着缠绕成带状衣服的手紧了一紧。
“然后就是追上去贴舷靠帮,扔飞爪荡长绳,跳船杀人,很快就结束。”郑一官道,这个流程三人都经历过,说起来都熟悉:“不知道那船是哪里的船,一船人都不会有剩下的了。”
说罢,郑一官和郑莽都一脸苍白,兔子狐悲的感同身受。
聂尘却眼露异彩,闷头就把布带朝铁栏上缠。
“聂老弟你做什么?”郑一官惊道:“甲板上都是海盗,此刻上去会被杀的!”
聂尘把布带在铁栏上缠成麻花状,双手用力死命的扭。
“海盗现在心思都放在劫船上面,不会有人费心来看守关在底舱的我们,夜色正浓,只要跳下船去很难发现,如果这里靠近海岸正是逃走的大好时机,等他们完事了再想走就来不及了。”
“可……万一我估计错了呢?如果外面离海岸很远,跳下去岂不是……”
聂尘看了他一眼,黑暗一双眸子坚毅无比:“那我们就赌一把,赌你没有错。”
郑一官和郑莽闻声对视一眼,沉默了片刻,牙齿一咬,一起出手,三双手一齐发力,浸湿后的衣裳被扭成了笔直的棍状,缠得铁栏吱吱发响,很快的,两根铁栏被拉弯扭曲,露出一个可容人穿过的空来。
三人大喜,郑莽性急,当先就朝空隙里钻,谁知他头大,铁栏间的空子正好卡住了他的脑袋,进退不得,卡得他惨呼痛痛痛。
聂尘和郑一官汗都下来了,唯恐被海盗发现,顾不得骂这莽汉,一人拼命推他的屁股,一人拼命再扭布带,正在折腾想把他退出来时。却冷不防的听到一阵轰隆巨响,远处仿佛有雷鸣电闪,响声如雷音降世,又像从云层里击下来一般,声如巨象奔腾无可比拟。
三人的动作同时一窒,卡在铁栏间的郑莽吓得连呼吸都停止了,郑一官和聂尘则相互对视,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疑恐慌。
“什么声音?”聂尘舔着嘴唇。
郑一官摇摇头:“好像是炮响,不过不是这条船打出来的,这船只有一门炮,不可能打那么快……”
话未说完,余音未了的雷鸣化作一阵刺耳的尖啸,撞在船身上变为乒乓乱跳的铁弹,在闷如滚雷的铁木交加中命中了海盗船。
船身乱跳,左右乱摇,好几颗炮弹同时命中了船身,聂尘甚至看到一颗大西瓜一样的铁弹将一侧舷墙击得粉碎,把躲在后面的一个海盗打成血雾,然后一路蹦跶,在甲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大坑,木屑横飞,最后弹到船身正中的桅杆底下,将粗如两人环抱的桅杆撞出无数裂缝,方才冒着青烟滴溜溜的停下。
聂尘和郑一官牢牢抱住郑莽的身体,才没有被剧烈的冲击甩下底舱去,郑莽被两人扯得直叫唤,但巧合的是,他被从铁栏中扯了出来。
三人一起跌倒在底舱甲板上,摔得七荤八素。
“这不是商船,商船不会这么多炮,是水师!一定是大明水师!”郑一官狂喜低吼,还没爬起来就报喜讯。
“海盗敢劫水师战船?”聂尘被震得头脑发昏,双手抱着头发问。
“当然不敢,他们一定是夜黑没看清战船的样子旗号,才踢到铁板的!”郑一官挣扎着站起,又去扶聂尘和郑莽:“聂老弟,这下机会真的来了,大明水师战船比这艘海盗船强得多,一定能击败海盗,我们有救了!”
“还等什么?我们快上去吧!”郑莽又蹦起来,抬脚就要朝木梯上冲。
“慢!现在上面刚开打,弹矢横飞,我们上去敌我不分容易被误伤,要是死在水师手里就太冤枉了,而且海盗万一狗急跳墙把我们顺手砍了也不一定。”聂尘劈手拉住他的胳膊,将这高大魁梧少年拉了个圈。
郑一官也道:“聂老弟说得不错,现在上去太危险,等上面打得差不多了,我们再逃走不迟。”
三人低语的功夫,底舱里的其他人却按捺不住了,聂尘三人刚才的举动都落在了他们眼里,又听到有大明水师,立刻沸腾起来了。求生的希望一旦点亮,就会激起本能的行动,二十来个肉票一窝蜂似的跳起来往出口处跑,在铁栏杆处挤成一团。
“让开,我是福州士绅,让我先出去!”
“滚,我是泉州里老,我才该先出去!”
“去你的,让我先走!”
这些人一直状如死人般的躺在底舱无声无息,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度,生猛的叫骂推揉,仿佛外面的炮声给了他们无穷的力量。
但铁栏只不过被扭开一个人勉强可出的洞,哪里能同时让这么多人一起挤出去,你推我揉之下,好几个脑袋一齐卡在了那里,谁也出不去了。
突然这些人惊叫起来,像被野狼吓着了的羊群,顷刻间又连滚带爬的从木梯上涌了下来,和他们一下掉下来的,还有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有海盗在上面骂骂咧咧,将没了脑袋的尸身踢下来,摔在地板上,幸存的肉票们恐惧的退到四壁,叫也不敢叫了。
“被发现了,只有拼命了!”郑氏兄弟捏着拳头怒目圆瞪,聂尘拉了他们一把,藏在了木梯后面的阴影里,一旦海盗下来,可以偷袭。
好在海盗将挤在门口的两人砍杀之后,无暇顾及这些肉票,将铁栅栏踢了几脚骂了几句后没有开门下来杀人的意思,海上炮声隆隆,船也开始动了起来,似乎战斗开始进入白热化。
郑莽朝缩在角落里的肉票们啐了一口,骂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然后问道:“现在怎么办?偷逃不成了,上面一定有人防备着。”
郑一官看向聂尘,现在三个人都赤着上身,真正的手无寸铁。
“先等等看,船动了,看来海盗是要逃,水师追得上我们就能得救。如果水师追不上这条船,就算上面是刀子我们也得冲上去。”聂尘双手抓着木梯的踏步,仰头看着上方道。
头顶的铁栅栏大小如一扇小窗,露出一方夜空,空中火光闪现,光影里喊杀声此起彼落,船身不时的跳一跳,那是炮弹命中时的震动。
过了一会,一个胖胖的人从角落里凑过来,靠近聂尘急切的道:“几位英雄,我看出来了,你们有胆有力,如果等下能逃出去,能不能带上我?我是明州海商,家里有的是钱,只要能带我逃走,银子要多少我给多少。”
聂尘回头看了一眼,皱眉不语,这时候自身难保,谁还在乎银子?
而且这胖子似乎是刚刚挤得最凶的人之一,这等人见利忘义,没有搭救的价值。
郑莽嗤笑一声:“我们都自顾不暇,哪儿有空管你?”
胖子见三人不答应,唯恐有失,犹豫了一下,咬咬牙从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来,玉如朱润,通体透明,一看就是无价之宝。
只是不知这胖子把它藏在哪里的,竟然躲过了海盗的搜身。
“这块玉价值连城,算是首付,等逃出去了,我另有重谢,求求几位英雄带上我!”
胖子拿着美玉颇为不舍,聂尘仍然没说话,郑一官却接了过来,在胖子的衣服上擦了擦,满意的答道:“先收下了,等下跟着我们便是。”
胖子喜出望外,连连点头,紧紧的站在三人身旁,然后眼巴巴的看着郑一官把美玉收起来,满眼都是不舍和失落。
底舱里所有的人都静静的没有动,黑暗里有哭泣声响起,只有郑氏兄弟站在聂尘后面,聂尘心中默数着,当数到第九颗铁弹击中船身时,整艘船猛然的顿了一下,像被什么巨物撞击了一般,几乎翻覆。
聂尘三人摔了个东倒西歪,不过郑一官却大笑起来,狂喜的叫道:“是靠帮!贴舷!水师追上来了!”
三人翻身爬起,攀附着木梯小心翼翼的凑近铁栅栏,不敢靠上去,只能躲在稍远处侧耳细听,只听甲板上响起炒豆子般的爆竹声,有听不大懂的声音在高喊,脚步声乱起,中间夹杂着海盗们的嘶吼,兵器入肉和垂死大叫的声响惊心动魄。
郑一官在聂尘耳边低声道:“水师听上去上船了,我们出不出去?”
他觉得聂尘很有脑子,潜意识里想征求他的意见。
“就等在这里,现在这里反而最安全了。”聂尘断然道,两眼眨也不眨的瞪着上方窗口:“等水师上船,救星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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