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正泰心里,若是仔细去分析武则天这个人,大抵就会知道,她成为赫赫有名,且心狠手辣、六亲不认的那个女皇,其实并没有什么意外。
武则天的人生之中,经历过四个阶段,而每一个阶段,都在不断的塑造和强化她此后的性情。
她的母亲杨氏,本该是天潢贵胄,只可惜,等她出生时起,随着隋朝的灭亡,她并没有享受到这种家族带来的好处,反而让武家人成为巨大的负担,于是自幼便遭人非议。
而父亲的病亡,更加剧了这种情况,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视她们为瘟疫,族兄弟们恨不得立即将她们母子赶出门墙,这一年,她才十二岁,本是一个刚刚懵懂,带着羞怯,不敢轻易离家的女子,却不得不长途跋涉,随母亲远走他乡。
此后便是入宫,宫中毫无疑问的没有受到李世民的喜爱,虽说成了昭仪,可这几乎是嫔妃中的最下等,宫中的环境本就险恶,不少嫔妃来自显赫的家族,而她一个来自阀阅并不显赫的低级嫔妃,想来一定遭受人的白眼和打压。
第四个阶段,则是她终于成为了李治的皇后,本该是扬眉吐气,这个时候,她不再面对后宫中的事,而是开始面对那显赫的贵族以及世族官宦,皇后的尊贵,并没有给她带来这些人尊敬,实际上,这些彪悍的家伙们,何止是看不起武则天,便连李治也是瞧不起的,骄兵悍将,数百年的家世,开国的功臣,天知道给武则天上了多少的眼药。
因而……大抵了解了武珝的人生经历之后,陈正泰想来也能明白,为何武则天在历史上,对于所谓的亲情,毫无在意了,在她心目中,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她可以利用李家皇族,也可以利用武家的亲族,只要对自己有利,她会大加笼络,而一但不利,那么势必除之而后快,没有任何情面可讲。
这是一个彪悍女人的成长史,可若是……她的成长轨迹发生了改变呢?
陈正泰还是有点拿捏不定主意,他靠在车厢上,不理会一旁小心翼翼,带着讨好目光的武珝,此时却不禁苦苦思索。
能改变吗?
若是能改变,这个少女,或许对陈家而言,就有着巨大的用处了。
可若是不能改变,那么……这个人就是个祸害。
想想历史上武则天的手段,陈正泰便不由自主的不寒而栗!
在大唐帝国的核心里,无数的骄兵悍将,数不清传承了数百年的世族子弟,还有那聪明到绝顶,自底层上升而来的人中龙凤,这些人……统统都被她一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但凡只要她心念一动,便可覆灭一个数百年根基,繁衍不息的巨族。她一声咳嗽,便无数人胆战心惊,磕头如捣蒜。
武珝此时不敢说话,直到马车停了,陈家终于到了。
陈正泰下车,武珝也是亦步亦趋地下来。
陈正泰回头看了武珝一眼:“你们住在何处?”
“就住在二皮沟这里。”武珝道:“这里热闹一些。”
陈正泰颔首道:“你先回家吧,过几日再来。”
武珝眼里,掠过了几分失望,却还是乖巧的颔首:“喏。”
随即泱泱的走了。
陈正泰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召了身边一个护卫来,低声道:“查一查这个人,她在二皮沟的一切底细,我都要知道。”
护卫点头。
陈家的人力,并非是取之不竭的,至少又有一批人跟着玄奘西行,陈正泰觉得这陈家更清冷了一些。
他甚至心生出了怜悯之心,是不是该招一批挖矿的子弟回来了?
不过仔细想想,自己威胁陈爱香去挖矿,这陈爱香便麻溜的跑去西域了,等有朝一日,他若是得知自己回来之后,大批的子弟从矿场里回来了,一定要吐血三升不可。
也罢。
到了次日,乃是大朝。
陈正泰清晨便起来收拾了行装,入宫至太极宫。
在太极殿里,李世民已经端坐,百官行了礼。
这等大朝,更像是从前一些朝政事务的总结,反正跟陈正泰没有多大的关系。
不过提及陈正泰的人不少,新晋网红嘛,面子还是有的。
不出意外,骂的人比较多。
大唐的人比较刚烈,这也能理解。
许多人非议的,是练新兵的事。
为何要练新兵?朝廷的禁军已经足够多了,地方上还有许多的骠骑,足以应对任何的外患和内忧。而且新军明面上还属于东宫卫率,东宫需要这么多兵马做什么?
至于招募百工子弟,更是没有道理,国家的基础来源于良家子,什么叫农业社会,农业社会就是基层的骨干都是大大小小的地主子弟,这样的人才是出身清白。
这被歧视的对象,居然也招募进入了军中,就形同于是招奴隶入伍一样的道理。
“陛下可知道牧野之战吗?牧野之战,商纣王召奴隶充实商军,结果战事一起,商军中的奴隶和战俘全无斗志,纷纷倒戈,于是兵败如山倒。在臣看来,非良家子从军的危害,实在太大,百工脱离了农事,和商贾一样,眼里都只是小利,他们贪生怕死,并无守土之心,以奇巧淫技为能,这样的人,大唐可以信任吗?区区一个新军,纵是只有五千人,可臣恐此例一开,大大挫伤我唐军的士气,恳请陛下三思。”
见李世民不理会。
说话的乃是兵部侍郎韦清雪,韦清雪随即看向陈正泰:“韩国公以为呢?”
陈正泰不得已只好道:“这个……要问陛下。”
韦清雪只好又看向李世民:“陛下难道还不发一言吗?”
李世民瞪了陈正泰一言:“这是陈正泰的建言。”
“可您是陛下啊,陛下乾坤独断,自有主张。”
“朕的意思是……且看看,虽然百工子弟积弊重重,可无论如何,他们也是我大唐子民,让他们从军,尽一尽守土的职责,有何不可呢?”
“这样的人入了军中,就是害群之马,非但无法提高军队的战斗力,还糟蹋了兵部为数不多的钱粮,甚至还会令其他军马士气低落的,良家子从军,承袭着父祖们的恩荫,他们……”
“好啦。”李世民笑了笑道:“就不要在此事上纠缠了。”
韦清雪绷着脸:“臣……”
这时,却有人正色道:“陛下,臣也以为韦侍郎所言甚是。”
众人循声看去,站出来的人相貌堂堂,大义凛然状。
只是他一出马,连李世民都露出无奈苦笑。
站出来的乃是秘书监少监,也就是陈家当初的同行魏征。
魏征这个人……这朝中的人都是闻名遐迩的,倒不是因为他喜欢劝谏,也不是因为他性情刚烈似火,实际上,此人能从当初李建成的心腹中脱颖而出,确实是个极有才能的事,李世民交代他做的事,他都能非常迅速的完成,而且能让人心悦诚服。
如若不然,一个只晓得骂人的喷子,依着李世民这样的性子,再加上他这李建成旧党的身份,此人又更非有什么极高的门第,早就一脚踹开了,何至于到了后来,扶摇直上,甚至成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排在第四位,远比许多功臣名将的地位还要高了。
正因为这个人能力强,而且不开口则以,一旦开口,就总能说中要害,所以李世民才对他有着敬畏之心。
此时,魏征慨然道:“人各有自己的性情,自有府兵以来,朝廷就是这样的军制,现在擅自更改,如何能够服众呢?就说军中各卫,所挑选的都是良家子中的佼佼者,这样的人,才能效忠国家,拥有强大的战斗力,而百工子弟,此前没有受过骑射的调教,也没有习武的传统,让他们从军,臣最担心的是……会令长安各卫,为之寒心啊,军中的士气,是最紧要的。若是陛下将百工子弟和良家子弟置于同等地位,难免令他们无法心悦诚服。而且朝廷花费大量的钱粮,养这么一支难成气候的军马,也过于奢靡浪费了。”
这是魏征的看法。
府兵制能流传到今天,良家子从军能够延续至今,它自然是有根源的,历朝历代,不是没有尝试过用其他人来打仗,可实际上效果都很差。
直到府兵开始流行,从南朝到北朝,人们发现了府兵往往能爆发强大的战斗力,正因为如此,历朝历代,朝廷便与世族和地主集团们相当于达成了一个不成文的契约,即这些人给朝廷提供兵源,为朝廷征战,提供人才,而朝廷给与他们许多优待,如此一来,朝廷与良家子背后的社会基础彼此之间,就形成了一个相互利用,或者是相互依赖的关系。
现在陛下和陈正泰此举,在魏征看来,属于动摇国本,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实在没有改弦更张的必要,制度上,只需要做一些小小的修补就可以了。
良家子们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哪怕是最基层的良家子,虽然他们在世族面前,不过是蝼蚁,可在商贾、百工、贱民、部曲、奴婢和寻常佃户面前,是十分优越的,他们可能家境一般,家里只有两三头牛马,百来亩朝廷发放的永业田,却比这个时代的人,生活好过得多。
一但更改,就可能动摇整个国本了,这在魏征看来,这是十分冒险的事。
当然,对于百工子弟的战斗力,根据前人的经验来看,魏征当然是绝不看好的,这在魏征看来,这种人喜欢偷奸耍滑,心思不正,爱占小便宜,绝不是当兵的料子,朝廷如今这样做,既伤了良家子弟的心,也是在浪费钱粮。
李世民见魏征大发了牢骚,只是苦笑,便又道:“这是陈正泰的建言。”
陈正泰:“……”
陛下这就有点缺德了。
一次次被皇帝甩锅到身上,陈正泰知道自己想装隐形人都不行了,只好道:“魏公,凡事都要尝试嘛。”
“历朝历代,已经有过这样的尝试了。”魏征道:“我乃秘书监少监,掌管图书,韩国公若是不信,我寻书来给你看。”
陈正泰便道:“书中的话,也未可尽信。”
魏征摇头:“韩国公此言差矣,书便是今人的镜子,通过镜子来检视自身,取前人们成功的经验,而尽量不去触碰前人们的错误,免得重蹈覆辙,这是今人理应做的事。”
陈正泰道:“就算魏相公不相信百工子弟,但是总可以相信我吧,我会尽力而为……”
论起辩经,十个陈正泰也不会是魏征的对手,陈正泰索性直接跨过百工子弟不谈,直说了吧,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魏征则是瞪了陈正泰一眼:“我并不觉得你有什么高明之处。”
陈正泰:“……”
这伤人太粗暴直接了好吧!
魏征又道:“人力毕竟有其极限,就算再有才能的人,也要顺势而为,而不是逆流而上,逆流而上的人纵有天大的才能,也只是莽夫而已。”
陈正泰这就不服气了,于是道:“我培养了许多的读书人,大学堂就是明证,这难道不逆流而上吗?”
“成功了一次,岂能成功第二次?一次是侥幸而已。”魏征道:“今岁就要开院试了吧,恰好我的长子魏叔玉也要参加院试,老夫倒是拭目以待。”
魏征对此,是很有信心的,这儿子是自己亲自培养的,文章作的极好,并不比这两年来大学堂的子弟要差。
陈正泰深深看了魏征一眼,他没想到,魏征……居然想来打自己的脸。
“这样啊,那么就希望他能高中了,既然魏相公认为,人不可逆水而行,那么……我倒想逆水一次,令公子显然是个才子,这院试的日子就要近了,那么不妨如此,我陈正泰也不欺负你,我索性便随意收一个女生员,这两个月,便教授她一些读书和做文章的本领,到时倒要看看,是令子厉害,还是我这女生员厉害。只是……若是魏相公全力栽培,寄以厚望的儿子,竟连区区一个女子都不如呢?”
说罢,陈正泰似笑非笑的看着魏征。
就是挑衅你了,怎么滴?
魏征一听,顿时腾的一下脸红了。
气的。
陈正泰侮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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