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渡一路出了言王府,从后门出,马不停蹄去了白云寺。
老和尚抱着酒瓶子正喝着呢,一个人窝在红漆斑驳的墙角,颇有种看破红尘的颓废感。
像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瞧见煦渡拐出来,“高人”顿时纵身一跃而起,抱着煦渡就开始哭诉,“徒儿啊,你终于来看为师啦……为师想死你们了啊,你们都不来,为师都快饿死了,衣服也没人洗啊……”
……
去鬼的高人。
煦渡嫌弃地看了眼抱着自己没有眼泪,就一把一把鼻涕偷偷抹自己身上的老和尚,伸手将他从自己身上拎开,无情戳破的他的谎言,“别以为我不知道前日小笙刚过来,但凡她来过,你就不可能饿着。”
瞧瞧,这酒还没喝完呢。
老和尚越来越不要脸了,一边抱着哭诉一边抹鼻涕还要装可怜,还有点为人师父的架子么?
煦渡一手提着酒瓶子,一手拎着九衾往院子里走,九衾张牙舞爪地要去够酒瓶子,奈何,衣领子被拎着,有心无力得很。只能手脚并用着扑腾,“诶,煦渡,酒给我……”
“等说完正事。”走到石桌边,他将九衾丢在椅子上,酒却不曾还他,只在一旁也坐了,出口说道,“把安歌叫回来吧。”
偷偷摸摸伸向酒瓶子的手一顿,偏头去看煦渡,“安歌?”无端想起前日给那丫头把脉是探测到得脉象,心中有所猜测,却不敢相信。
煦渡这小子,其实很少回来,特别是这两年,他回来只有两件事,一,是为了言笙,二,是为了药材,但说到底,他需要药材,也多是为了言笙。
他那点心思,九衾也看得明明白白,却也无从置喙,终究是两个孩子之间的事情,自己若是掺和,只能越发麻烦杂乱。
“昨日她身子骨不舒服,下人以为是感染了风寒,冻着了,便给她捂了一晚上,生生给捂出了病,今早已经昏睡不行了,那小乞丐便来寻了我。”
九衾静静听他说,没有插话,知道后续才是重点。若真的只是如此,根本用不着煦渡特意跑一趟,他的身上,常备十几种可以随时应对普通病症的丹药,保证药到病除——那都是为言笙备着的,连煦渡住在隆阳城里也是为了就近顾着这丫头。
连百合也是。
言笙那丫头嘴挑,百合厨艺精湛,她去吃过一次赞不绝口,却又嘀咕俩人不熟稔不好时常去叨扰,煦渡听闻,便日日叨扰了过去,好让那丫头想蹭吃蹭喝的时候不会太过于顾忌。
如此大费周章、却又将所有心思藏在最深处,半点不显。
“我原以为,她真的只是病了,谁曾想,她竟似……恢复了记忆。”
咯噔!
心脏猛地一抽,饶是早已做好了准备,但当一切终于被肯定的时候,九衾还是瞳孔一缩,“当真?!那她……”
“她说,她想回家,却回不去。她说这话的时候,和当年一模一样……”煦渡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从声音里散发出的哀伤,痛极、悲极、哀极,“只是她似乎没有想起之后的事情,只想起了前生……所以,把安歌叫回来吧。”
把安歌叫回来,再封一次她的记忆。
这似乎是此时此刻最稳妥的方式。
也是别无选择的方式。
白云寺的小院里,沉闷,而压抑。
纵使自己独自一人站在这里,看遍了山河变化、人事变迁,也从来没有这样压抑,仿佛整座山头都沉甸甸的压在肩上一样,重得很。
风雨欲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日光已经被层层黑云遮挡,明明尚在午时,天色却暗了许多,层峦叠嶂隐没在深处,看不明晰。
九衾看着遥远的深处,眼神有种也不甚明晰的疏离感,像是深藏不露的高人,又像神明站在遥远天际俯瞰众生,慈悲,又无情。
他低声喃语,“你……喜欢这样的小笙么。”
声音很低,消散在风里,即使那么近的距离,还是听不大清,煦渡凑近了些,问,“你说什么?”
“之前的小笙是什么样的,你见过。聪慧、明晰、通透、理智,有着远超同龄人的心智与智慧,却又难得的拥有最赤子的心。”
“如今的小笙是什么样的,你也知道,低调、内敛、木讷、脑子不好记不住事,所以很多时候显得有些呆有些傻,被欺负了也不会欺负回去,嘿嘿一笑,也就过了。”
“一本雷霆诀,学了这许多年,还在第二层,说是前阵子刚上第三层……可之前是如何的,你大体也知道,若是不知,去探一下她体内浑厚充沛的内力,你也该知晓。”
“师父?”煦渡不明白九衾这些话的意思,难道……
“这两日,我时常在想,我是不是错了。”
九衾缓缓站起,背身而立,风从院外吹进来,吹过地面枯黄的落叶,吹过他长长的衣衫,吹得他袍角烈烈作响,他脊背笔直,墨发飞扬,像是遗世独立的高人。
风中,他喃喃,“我站在这高山之上、人世之巅,自诩看过沧海桑田、看过天地众生,受尽九磨十难,已知世事无常,我见天地、护山河、佑苍生,却护不住我小小徒儿。”
“我自诩博爱生灵万千,却爱不了我的关门弟子。”
“煦渡,我终只是一个酒肉和尚,有七情六欲、亲疏之别。我不愿再将这天地安危之责置于那道瘦弱的肩膀,若是护不住她,我要这天地无恙……作甚?”
他转身,眼瞳亮若星辰璀璨,嘴角的笑意,慈悲又残酷,他说,“至此,我要她随心、随性、随情,若她无恙,便山河如常,若她有异,我便倾覆了这天地。”
黑沉沉的阴云密布,煦渡怔怔看着面前多年来容貌似乎并无一丝差别的男子,展颜一笑,风光霁月,“老和尚,我突然觉得……你也许真的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
“什么老和尚,知不知道为师双十年华。”
“是是是……也不知道是第几个双十年华了……”
“你小子跟着小笙学得越来越不尊师重道了……”
声音,渐渐消散在红漆斑驳的围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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