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第,入宫赴宴的侯安都,酒醒了一半,见儿子侯亶来请安,想起今日在酒宴上听到的一些消息,便问起儿子。
譬如,对田地征收田租,拟实行“累进税率”。
侯亶在转运司任职,对征收田租的相关事宜很清楚,便解释起来,却是从税制说起。
秦汉时代,实行算赋和口赋,到了后汉建安年间,天下大乱,丞相曹操行户调,按户征收定额税。
替代之前的算赋和口赋(这两种税即人头税),和田租一起,成为国家的正式赋税。
曹魏时,户调制成为定制,晋时加以完善,征税对象主要是“户”。
后来天下再次大乱,南北对峙,南方的朝廷,继续实行户调制。
而北方又出现一个魏国,后来,魏国的土地制度实行“均田制”,税制,也改为以“丁”为征税对象的“租调制”。
此制规定:受田农民承担定额租调(田租、户调),一夫一妇每年纳粮若干石(租)、帛或布若干匹(调)。
此制度,随着魏分东西,又变成齐、周,延续下来。
南方,楚国建立后,经过一系列的检寺、检地、检籍,实际上已经开始实行均田制,所以,税制就是类同北方的租调制。
并延续前朝传统,允许百姓以缴纳“免役钱”(身庸)的形式,免服劳役。
所以,现在楚国的税制,其实已经在租庸制的基础上,演变为租庸调制。
征税对象,总体上来说是“丁”。
侯亶的讲解很浅显易懂,向来只关心武事的侯安都听明白了,于是侯亶继续讲解。
如今楚国一些地区的工商业发展很快,大量无地人口涌荆州江陵、郢州夏口、饶州鄱阳、徐州寒山、江南建康和广陵等地,成为工商业者。
随着海贸、边贸兴起,相关从业人数也在逐年增加。
而长江、淮水、洞庭湖、彭蠡湖的商贸愈发兴旺,沿途地区也有大量百姓从事工商业生产活动。
这些人脱离了农业生产,若以均田制基础上的租庸调制来征税,怎么征?
而且,许多农民,农忙时种田(自己的地,或者当佃农),农闲时去作场做工,或者给各类商家当伙计。
这些人,在本地务农,在异地务工,算是农业人口,还是非农业人口?
税要怎么征,如果务农地(户籍地)、务工地都征税,那是加重这些人的负担。
许多作场主、商贾经商赚钱后,大量购入田地,那么,这些人在户籍类别上来说,到底算是农(地主),还是商(商贾)?
这些人在家乡,可能只有薄田几亩、茅屋两三间,却在异地有良田千顷,别院若干,怎么征税?
一户人家,户主和长子在家务农,次子及其他儿子到城里做工,过年才回来,这样的“户”和“丁”,该怎么收税?
如今,因为饶州乐安铜矿的年产量超千万斤,钱荒的现象得到极大缓解,那么,缴税的方式,是否可以实物缴纳、货币缴纳并存?
货币缴税方式,有利有弊,到底该如何取舍?
此外,随着楚国将河南、河北乃至更多地区纳入治下,工商业的发展会愈发迅速,边贸和海贸的影响范围会更大。
税制的统一以及改革,势成必然。
侯安都听儿子说了一通,有些懵,侯亶便点出关键:
现在,有一种方案来征税,譬如田租的征收,对地不对人。
若某县有田一万顷,在册户数五千户,当地官府就按照田亩数,向田地的所有者征收田租,而不是按户数,向每一户征收田租。
于是,有地的人就要缴纳对应田亩数的田租,没地的人,就不用缴纳田租。
又如身庸,不再对性别、年龄设限值,任何该服劳役的人,只要缴纳足额的免役钱,就能免役。
至于户调,以“户”为对象进行征收,即把征税对象由每户的“丁”,调回“户”。
而户的定义,有变化:只要在当地有资产,无论是田产、作场、产业,都算是当地的“户”,要被当地官府根据这些“户产”征税。
侯亶拿来纸笔,画起示意图,以便让父亲理解他的讲述内容。
朝廷规划中的税制改革,就是取消租、庸、调,和杂税、杂役,用地税和户税这两种税取代。
本该由百姓承担的大量劳役,朝廷就用征来的税,支付给厢兵,或者雇佣人手,由这些“雇工”来替代百姓,履行各类劳役。
地税,按照土地数量的多寡进行分级,实行累进税率。
户税,按照家境进行分级,也实行累进税率。
侯安都见说到正题,来了精神,侯亶继续讲解:
地税方面,个人名下土地数量,以不同的田亩数分级,设“台阶”,每一级台阶征税的税率不同,逐级升高。
户税方面,按家赀多寡程度分级,每一级的征税税率不同,逐级升高。
侯安都听到这里,问:“这户的定级,必然是当地官府来定,具体怎么定,怕不是多有曲笔吧?”
“定级规则越多,那些奸滑胥吏做手脚的机会就越多..”
侯亶点点头:“对,所以,户的定级,拟定四条,简单有效。”
“其一,户主名下土地数量,其二,户主名下产业缴税额,其三,户主名下房产、产业占地面积。”
“其四,名下奴婢数量,这是按官府在册契约奴婢数量来定,不在册登记的奴婢,出逃后,官府不会将其算作逃奴。”
侯安都有些惊讶:“以户主来统计名下产业,这破绽很大呀。”
他竖起几个手指,“譬如,户主让自己几个成年的儿子分家立户,然后把名下田产、房产、商号、奴婢,名义上分给自己几个儿子。”
“如此一来,化大为小,要缴纳的税便少了许多,但儿子还是得听老头子的,这家,还是老头子说了算,奴婢,还是在主家干活。”
侯亶点点头:“没错,这就是绕开累进税率的办法,简单有效。”
侯安都听儿子这么说,疑惑不已:“那朝廷还?”
“父亲可知汉武帝的推恩令?”侯亶问,侯安都想了想,悚然动容:“这、这、这..”
“这就是阳谋。”侯亶笑起来,将画了示意图的纸拿掉,放上一张白纸,提笔写起来。
“经营有方的老头子,置下大量田产、房产以及产业,为了避税,就会让自己成年的儿子分家立户,然后把名下产业,分给自己的儿子们。”
“老头子在时,儿子们即便有想法,也不敢违逆,可等老头子走了之后...”
“兄弟之间,谁会服谁?毕竟自己是独门独户,自己名下产业,自己不做主,听兄弟指手画脚?”
“兄弟间的矛盾,不要说嫡庶之别,就是嫡亲兄弟,搞不好都要翻脸。”
“而宗族产业呢?大宗、小宗,主支、旁支,各房...这要怎么化大为小?谁都想分一杯羹,这就有得争。”
“分出去的田地、产业,等德高望重的家主走了,新家主,还想堂叔伯、兄弟们听他统一调度?更别说拿回来。”
侯安都是地方豪强出身,家族内斗的各种龌龊伎俩,他可是见识过,也听说过。
现在听儿子这么一说,酒瞬间醒透了。
如此做法,可以在两三代人之后,让那些大庄园、大家族从内部瓦解。
难怪今天酒宴上,赴宴的文武官员谈起这件事,面色各异,而皇帝能想出这种绝户计,也真是坏得可以。
然而皇帝有“坏”的本钱,谁敢不服?
侯安都思索起来。
他当年,跟着陈霸先北上,征战沙场几十载,图的是什么?
当然是图加官进爵,封妻荫子,高官厚禄。
等到自己有钱有权了,就要广置田产,侍妾成群、宾客盈门,吃喝玩乐,随心所欲。
此次出征归来后,他和许多将领凭军功加官进爵,又有不少赏赐,便打算买更多的田地,买新的别院。
买更多的烈酒,养更多的乐伎、乐师,买年轻漂亮的美人,夜夜笙歌,夜夜做新郎。
如今的日子,也确实爽得很,所以侯安都觉得新朝廷真是好,给李笠做鹰犬,超值。
他这样出身岭表的“粗鄙武人”,可以靠着军功,在朝中有体面的官职,平日有体面的排场,体面的生活。
平生所愿实现,真的很满足了。
可这“累进税率”若真的实行,或者说,这新税制...
“这新税制,有何名头?”侯安都问,侯亶回答:“既然只有地税、户税这两税,就暂时称为‘两税法’。”
侯安都点点头:“两税法,这两税法,真的要实行么?若如此,富贵人家被征的税大幅增加,难免人心浮动。”
“所以,目前只是放出风声。”侯亶放下笔,“当然,陛下要做的事,肯定是要做的,不过,这件事干系重大,所以,朝廷打算先在一些地区试行。”
“试行?”侯安都对儿子透露的消息很感兴趣,侯亶回答:“对,试行。”
“两税法有利有弊,比较突出的弊,其实许多人都有指出...”
“是什么?”侯安都追问,因为这事关自家切身利益。
侯亶讲解:“一,户税的税额是以钱计算,那么,一旦某地钱币流通量不足,就容易产生钱重物轻的现象。”
“天下绝大多数百姓,都是种地的农民,这一点,很要命。”
“他们要先售卖自己的种地所得,才能换到钱,拿去缴户税,可钱在商贾手中,一旦钱重物轻的情况出现,百姓们等于是贱卖自己的种地所得。”
“二,地税的征收对象,是地不是人,那么,官府其实就不在乎地归谁,反正只要能按照田亩数征税即可。”
“也就是说,朝廷一旦全面实行两税法,对于抑制土地兼并的意愿,会减弱...”
“这从长期来看,后果可能会很严重,因为土地大量兼并,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导致越来越多的人没有地种。”
“而工商业未必能完全吸纳这些无地人口,于是,流民四起,局势危如累卵...”
侯安都问:“不是实行累进税率么?按土地亩数分级来征税?这可以一定程度上抑制土地兼并吧?”
侯亶摇摇头:“累进税率的作用,更像是推恩令,让大庄园、大家族走向瓦解,但是,这些富贵人家子孙,依旧能占据越来越多的土地。”
“尤其那些豪商,他们通过经商,每年都能轻松赚下大量钱财,然后拿来买地,他们的子孙,在前一代人的积累下,继续大规模买地...”
“即便老头子去世后家庭瓦解,兄弟分家,但分出去的一个个小家庭,凭借起家优势,依旧会膨胀起来,不断开枝散叶,占据更多的土地。”
这道理很容易想明白,侯安都点点头:“也是,试行的话,想来更稳妥。”
他又想起了自己广置田产的梦想,有些遗憾的说:“如此一来,田买得越多,将来要缴纳的税,也会越多...”
“父亲,自古以来,土地都是最宝贵的财富,有地就有粮食,有地才有保障,该买就得买,买多少都值得。”
侯亶说着说着笑起来,阐述自己的看法:“加税就加税,比起土地的价值,累进税率加的税,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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