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良公爵醒来的时候,嘴里一股加了鸦片酊的茴香酒气味,这是巫师的酒,虽然不能治愈癫痫,却能缓解大发作后的痛苦与麻痹,他略微转过头,就看到正在窗前,双手背在身后的国王与兄长。
路易十四听到声音就转过身来,走到床前,一手环住弟弟的肩膀,一边看着医生为他测量体温,脉搏,舌苔,公爵难得乖乖听话,等医生走了,侍从也被打发下去,只有他与国王的时候,他就笑了:“哥哥,你在生气,对吗?”
“你这样怎么不让我生气?”公爵的情况一稳定,路易十四的理智就回来了,前后联系起来一推断,国王就察觉出了其中的奥妙:“当初末卡维的乌利尔亲王曾企图在你从加泰罗尼亚回来的路上劫走与转化你,不过被阿蒙与提奥德里克阻止,当时我就想,末卡维掀起的波澜可能没那么快平息,尤其是在西班牙境内,人们对宗教裁判所的观感在卡洛斯二世的恶事爆发出来后变得更加恶劣,不少教士都被驱逐,或是受人质疑,里世界的黑巫师与血族,甚至魔怪应该有一段时间的狂欢才对。”
路易挥了挥手:“但没有,我的军队与官员尚且要平息断断续续,大大小小的暴乱,里世界却依然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那时候我就想,一定有一股力量正在控制着他们,只是还没等到我动手,你就给了我答案——菲利普,在加泰罗尼亚的时候,你就和末卡维达成了协议,他们为你压制西班牙的里世界,你接受他们的转化。”
公爵笑了笑,没说话,他就知道隐瞒不了多久。
“我不知道你原先是计划着如何说服我的,但你犯了癫痫,”路易哽咽了一下:“也许旁人会如遭雷殛,对你来说倒是一个好机会,你知道……你知道,”他抑制着心头的怒火说道:“你知道如今,我可以接受任何损失,唯独不能失去你,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地挽回,破坏你与末卡维的协议,所以你用你的性命来要挟我!”
他猛地收回了放在弟弟身后的手,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急促地走了几步:“你见我始终不愿放弃,就故意用河流的闪光来引发大发作,你用你的痛苦与丑态来逼迫我,惩罚我!你知道我不能看你受苦!”
“但你怎么就不能怜悯怜悯你的兄长呢!我不是亚伯,我不需要流亲人的血,我不需要将爱的人送上祭坛!哪怕是奉献给上帝!”
他低声喊道,气得面色苍白,看上去比躺在床上的奥尔良公爵还要令人担忧。
奥尔良公爵沉默了一会,然后他笑了起来,“但是,陛下,”他说:“您错了。”
“您应当相信您的兄弟,我不会是个祭品,我不会将我的命运交给任何人摆布,”他悄声说,伴随着一道突兀的闪光。
沉闷的轰隆声随即传来,路易怔了一下,立刻奔过去将窗幔全部拉起来,免得闪电的光再次引发公爵的发作。公爵见他这么做,笑容就更深了:“几十年了,”他喃喃道:“也只有你从来没变过啊,路易。”然后他略微提高声音:“是要下雨了吗?”
“是的。”路易说,掩过心头的不安,闪电裹挟乌云滚滚而来,雷声为它们助威,这仿佛就是一出悲剧的开头。
“什么时候了?”
“晚七点了,你饿吗?”
“我不饿,”公爵说:“但现在这个场景,不由得让我想起了我们还在日耳曼昂莱时的情景。”
闻言路易看向四周,门窗紧闭的房间,烛光摇曳,只有他们,确实,那时候他们两兄弟经常在一起,菲利普从小就是一个敏感又聪明的孩子,在卢浮宫的时候他时常遇不到路易,在日耳曼昂莱城堡的时候他们相处的时间就多了,也是在那个时候,菲利普觉察到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或许并不希望他在任何方面与兄长竞争,甚至故意用了卑劣的手段——他还有三四年就要成年,却还穿着裙子,如同女孩一般地被打扮,一般来说,六七岁的时候他就该行“着裤礼”了,他们却迟迟不提。
于是他就避开了侍从,跑到兄长这里,他并不能确定兄长会不会帮他,如果路易不愿意,又或是不明白,他只要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听母后与主教”的就行了,毕竟那时候就连国王也要听这两个人的。
但路易没有,哪怕兄长还没有任何权力,但他还是以一个少年所能尽到的最大力气,为菲利普争取到了应有的待遇,丝毫不顾这份仁慈或许会在将来成为刺向他脊背的利刃。
“你还记得吧,哥哥,”公爵拍了拍身边的枕头:“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同床共枕过了。”
“那是我们的年纪都不再适合挤在一张床上了。”路易说,一边抱怨着他还没有沐浴,等会儿床品都要换掉等等,一边脱下外套和靴子,穿着衬衫与长裤躺到公爵身边,公爵也只是换了衬衫,他们靠在一起,将毛毯拉到下巴,“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忘记你对我做了什么了。”路易咕哝道:“而且我还是可以反悔的。”
“您知道吗?”
“什么?”
“您有一个很大的坏毛病。”公爵说:“您总是将一些人想得太好,认为他们和您一样会被道德与情感牵制住手脚。但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路易失笑:“您难道还要告诉我,您以前为我做的一切,都是假的,伪装的,为自己谋取利益的么?”但有什么能比一顶王冠更有价值的么,岂不见为了这个尊贵的位置,父亲可以杀掉儿子,姐姐可以囚禁妹妹,兄弟叔侄之间更是随时兵戎相见么?人们都说他对奥尔良公爵爱重过甚,但谁能知道那些还不足奥尔良公爵献给他的忠诚的万分之一?如果不是菲利普恪守了儿时的誓言,别说太阳王,路易十四也早就在敦刻尔克遇刺时被“死亡”了。
“但我有野心,也有私心。”公爵闭着眼睛说道:“我知道您一直对我抱持着十二万分的信任,正是因为当初我拒绝了摄政国王的位置,但哥哥,那时候我只是畏惧了,我害怕了,我不觉得我能够承担起这么一份沉重的责任,我只是一个谨小慎微的懦夫,并不如你与人们所以为的那样是个勇敢坚贞的骑士。”
他握了握路易的手,不让国王打断他:“这次我决定接受转化,成为血族,陛下,是的,癫痫只是借口,我还没到畏惧死亡,畏惧疾病带来的丑态要舍弃作为人的权力的地步,但也不是如您所以为的,为了波旁-西班牙与我的小侄儿,至少不全是——虽然没有末卡维,我们会遇到一些危险与困难,但现在的法兰西,完全支持得起这些损失。”
他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路易:“您看,我都明白。”
“那么为什么……”
“我也想要尝试一次,哥哥。”公爵说:“说起来这都要怪您,您让我和您一起接受国王的教育,参与重要的政事,在战场上纵横捭阖战功赫赫,”他的声音逐渐变得虚无缥缈:“人们向我鞠躬行礼,满怀畏惧,敬重有加,而且这些都不是从我的身份——从国王的弟弟,而是从我这个人,从菲利普.波旁而来的……”
“我仍然相信你。”
“但我有时候也会嫉妒,也会幻想,哪怕在幻想中我依然无法与您并肩,但我也会想,难道我这一生就是这样了吗?作为您的附属?国王的弟弟,奥尔良公爵,一个忠诚的将领与大臣?如果我们还在三百年前就好了,您会是一个睿智的君王,我会是一个出色的领主,若是有了战争,我就为您舍生忘死,没有战争,我就在我的封地上行使做为一个主人的权力。”
“但这是您所不允许的吧,”公爵接着说道:“别说领主了,现在就算是一个马赛港的水手也会说他是法兰西人,是国王的子民,他的主人只有您,也只能是您——您的教士与教师做得多好啊,他们将这个念头深刻地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他喟叹了一声:“不不不,陛下,这是您应得的,我并不觉得无法接受,或是难过,只有些时候,不免有些茫然。”
“然后,”他挪动了一下身体,距离路易更近了一些:“我感觉到了,您不但想将您的光辉投进表世界的每个角落——里世界也是您渴望夺取的领地。”
“这需要很长的时间。”
“是啊,很长,长到我们都看不见,我们的儿子,孙子也未必能看见,我们面对的不仅是巫师,还有比他们的存在更为悠长的血族,但您和我都不能确定吧,我们的后代是不是有这样的魄力与恒心。”公爵幅度很小地摇摇头:“不说其他,我的小菲利普,与您的小路易,他们大概就很难有那样的勇气直面如阿蒙与乌利尔这样的‘人’,即便有您的嘱托,他们也会慢慢地放弃对里世界的探求,渐渐地远离与疏忽他们——只要里世界不来干扰表世界。”
“但如何能放纵毒花滋生?将希望寄托在旁人的承诺上?”路易轻轻地说道:“不能将他们彻底毁掉,至少也要能够控制,不然就要遭受种种反噬,现在法兰西荣光无限,却未必不会有衰弱的时候……尤其是他们已经尝到了权力的甜蜜滋味。”太阳王能够慑服住他们——但可能也只有太阳王——他顿了顿:“除非他们的忌惮能够一直维持到更远的将来。”
“更远的将来?”公爵好奇地问道:“多远?”
“远到人类的科技能够令得他们无所遁形,又能对他们造成致命的威胁。”路易说,“但……是的,太远了,弟弟,就和你说的那样,我们的孙子也未必能够亲眼目睹那样的场景。”
公爵暗自咀嚼了一下“科技”这个词,“很难想象,不过我想应该有这么一天。”想想吧,人们从投掷石块到弓箭用了多少年,从弓箭到火枪又用了多少年?也许就在几百年后,血族与人类就会交换猎物与猎人的位置,“但现在还不能,对吧,”他说:“所以我想试试,哥哥,让我试试吧,您是太阳,那么我是否可以借助您的光辉,成为黑暗中,众者仰望的月亮呢?”
“……你想做什么?”路易问道:“你知道一旦接受了转化,弑亲是要被放逐甚至处死的吧。”
“但我不同,我是您的弟弟,”公爵冷酷地说:“末卡维的家长必须接受这个条件。”
路易沉默了好一会。
“我会成为末卡维的主宰,”奥尔良公爵说:“但这不会是我的终点,兄长,波旁在表世界有着不下三顶王冠,为什么在里世界就不能有一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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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良公爵因为癫痫大发作而突然离开人世的消息是在一周后传到巴黎的,据说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
从王后到巴黎最卑微的鱼贩子,在惊讶与哀伤之余,都在担心国王陛下是否会因为唯一的弟弟骤然离世而过于伤心痛苦,损伤了自己的身体——不是他们不爱那个勇敢又俊美的公爵,只是与公爵相比,太阳王的安康显然更重要。
“我想我能够理解菲利普的心情了。”路易满怀苦涩地对邦唐说道。
正如公爵所说,如果他是个愚笨无能的人,就像是旺多姆公爵的儿子;又或是按照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的安排,顺从地成为一个性情扭曲的怪物,他也许会欢欢喜喜,混混沌沌地度过这一生。
是路易让他避免了这样不堪的命运,为此他竭尽全力,只希望能够成为一个可以与兄长并肩的人,他几乎就要做到了,但与此同时,一种微妙的不甘也在缓慢地滋生。
他爱自己的兄长,国家与子民,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的野望而毁掉现在的一切——可总有些东西如同岩浆般地涌动在他的血管里。
奥尔良公爵知道自己必须找到一个倾泻欲wang的出口。
末卡维的乌利尔亲王还以为自己只是在永眠之前为族群选择了一个从任何方面来说都无可挑剔的新亲王,他不知道他释放了怎样的一头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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