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珉自称“天庭第一书生”,虽有自嘲之意,不过他喜好诗书,确实不假。
凡人着《国风》中有一篇,名曰《郑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便是出自此篇。
方才在玄冥大殿之中,白珉坐席列于天权星君之侧,与妖王尧临与锦胥郡主之位,分属东西两侧。中间隔着大殿,殿中又是二千余人座无虚席,所以看得不是很清楚。
不过,白珉一直在留意着这位郡主。直到她拿了涟光剑,飞入内城,他便跟了过去。
白珉时刻不忘保持个酸腐书生做派,不论做点什么,总是要佐以一点风花雪月才可罢休。怕于这市井之中直呼其名,唐突了美人,便以这箫声引她回头。
这一回头不打紧,“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句瞬时找到了画面。
锦胥见此人颇有雅度,又同是来自幻川的妖族,便点了点头,道:“白珉公子。你也是来参加玄尊寿宴的吧?我未带仆从,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
白珉微微一笑:“在下方才也在玄冥大殿之内。我见你适才从靠近北侧的座席下来,那边坐的都是身份贵重之人。小生不才,识得几把神兵宝剑。你手持涟光剑,殿前一跃,瞬间便立于这内城之中,在下只能勉强跟上。这身份,这身手,除了幻川最尊贵的凤尾锦鹂,还能有谁呢?”
锦胥心道:“此人不简单。想来他必是一早就出于什么目的在留意我。寻常小妖如何识得涟光剑,又怎知我刚好是卧凰宫那只凤尾锦鹂?这故弄玄虚的一套骗别的女子尚可,于我却是无用。”
当下笑吟吟地说道:“公子真是才识过人。那么,还请公子不要声张,以免引人注目。我不打扰公子雅兴了,就此别过。”
她这当然是欲擒故纵。此人既从玄冥大殿追到这里,想必是有什么连密语传音都不方便说的话要对她讲。
果然,白珉连忙叫住她:“郡主莫怪!实不相瞒,在下……在下是仙庭天权星君府中幕僚,仰慕郡主已久,想结识郡主,唐突莫怪。”说罢向锦胥恭敬地拱了拱手。
天权星君府中幕僚?他就是想说,他是仙帝的人呗。
锦胥嫣然一笑,漾起两个酒窝:“素闻天权星君府中幕僚是个个才高八斗,智谋无双的。我道幻川怎么没有公子这样的人物,原来竟是舍近求远,平步青云去了。”
白珉见她不恼,反而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心下立时稳了半分,想道:“看来星君府中掌握到的密报,锦胥郡主背着妖王尧临与驻守幻川的东战神申狄私下养了一支亲卫,多半是真的了。这位郡主看着弱质纤纤,实则……”
看着锦胥甜甜的酒窝,白珉实在无法用“实则狼子野心”来形容她。
天权星君虽然目不能视,但他作为仙帝谋臣,其星君府中流通着大量六合之中的秘闻情报。
很久以前,便有密探注意到,卧凰宫多了一支亲卫,既不属妖王,又不属东战神,反而是时刻跟着锦胥郡主。
彼时锦胥郡主尚幼,她无父无母,灵力不高,尚需勤修苦练。她又是妖王的亲侄女,地位尊贵,配有亲卫亦不足为奇。
只是时间久了,这支亲卫的编制便几乎全部被逐渐替换为灵力高强的死士,究其家世背景,大多是二十万年前妖王统一幻川十三岭时,因兵败而家毁人亡的。
这件事自然传到了仙帝耳中。对于仙帝来说,这小郡主竟对自己的叔父有反意,并不是什么坏事。他本就忌惮尧临的统兵之才,是以早早安插东战神驻守幻川。
假若这小丫头片子能成气候,幻川易主,新主又能为他所用,那便甚好。
这便是白珉为何出现在此处的原因。
他源出幻川,本是妖族血脉,和锦胥便多了一分亲近。仙帝着他前来试探锦胥,就看她能不能领会自己的意思。
锦胥七窍玲珑,自然不难领会:仙帝想暗中相助自己,但碍于身份,绝不可能与自己见面,也不便明说。这白珉,此时便相当于仙帝御使身份了。
白珉见这锦胥郡主果然是极聪明,与聪明人谋事,话不必多说,对方便可心领神会,妙哉,妙哉。
于是接着她的话道:“在下玩世不恭,素来喜欢自称‘天庭第一书生'。天庭固然无书生一说,不过在下平日里好读些与凡界相关的书籍,觉得书生故事颇为有趣,时常读得废寝忘食。”
锦胥笑道:“白珉公子,这我就不明白了,你既在人才济济的天权星君府上当事,现下又说自己向往凡界,你究竟是惟愿有志上青天,还是只求无心自逍遥?”
白珉道:“郡主,我向往的,是凡人一世,醉生梦死。他们一生不过百年,所欲所求,若不能在这百年间实现,对他们来说便是终身之憾了。今日乃玄尊四十九万大寿之日,在下因此感怀,比之凡人,我们虽寿长无极,却未必懂得惜时。”
锦胥见他此话颇有深意,便问道:“公子此话何解?凡人一生,如蜉蝣一世,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短短百年,又能成什么事?有抱负者中,抱憾终身的乃是多数。成功者中,很多也是依靠气运呀。公子难道没和司命星君切磋一番?”
白珉摇了摇头:“正因为寿限只有百年,凡人中有志者,为达成志向所付诸的努力,非你我所能想像。阴谋手段,血肉厮杀更是恨不得立时争个你死我活的。当然……”
白珉就是白珉,三句之内,必不正经:“当然,凡世红尘间的风流韵事,也是更加百转千回,只因红颜只在弹指间……”
锦胥心领神会。
“红颜弹指间”,凡间女子自然易老,不像她妖族,可在漫长岁月里保持容颜不改。
不过,时机如红颜转瞬而逝,这倒是真的。如白珉所说,那些凡人一世不过百年,一旦起念,必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否则,就将变成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剧了。
锦胥素有野心,但毕竟是女子,又年纪尚小,并无具体谋划,一直只是按兵不动。
她这时被玄冥少尊主指婚她心仪的北战神一事所激,嫉恨之情一下子涌了上来,心中想道:
“为何冥界可以称霸一方,冥主为尊,而我妖族之主却只能称王?若是叔叔和玄尊地位相等,说不定……仙帝赐婚给北战神的便是我。”
锦胥身为女子,一个长袖善舞的女子,她懂得以温柔为武器。
世人不知道的,乃是她对天下事也十分通达,且自有一股难得的雄心壮志。这一点,甚至是师承广元子的苏弥雅也不能相比的。
锦胥很清楚,妖王尧临一统幻川而名成天下,乃是二十万年前得魔尊背后相助的结果。只是魔尊被封印以后,这一节便往往被忽略了。
现如今白珉这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代表着仙帝有意对自己加以扶持。
妖族,总是在仙、魔两族之间像一颗棋子般的存在,但凡有一位强大的君主出现,仙魔两族都要暗中扶持一股削弱这位君主的力量。如此这般,妖族便永远陷入四分五裂的命运之中。
而她的叔父,妖王尧临,却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白珉见锦胥低头陷入沉思,不免有些怜惜。当今幻川太平,这如花似玉的美人,若是生在寻常妖族人家,便可曲艺丝竹为乐,得以无忧无虑。
只可惜她偏偏身居卧凰宫,自有她的使命。
白珉微笑道:“锦胥郡主,方才小生所说的,凡人一世苦短,要成事须得把握时机之言,似是勾起了郡主忧思。其实,我还有一半话:时机固然重要,但按那凡间话本说法,贤君身侧往往有良相之才。”
说完若有所指地看着锦胥。
锦胥当然知道,他这是毛遂自荐,愿相助左右。她秘养亲兵,原本只是未雨绸缪。以她目前的力量,还远远未成气候。
她想着,就算自己想成为六合第一个女妖帝,那也是几十几百万年后的事。
没想到,忽得仙帝相助,这令她在心绪混乱间,也兴奋不已。想起适才在玄冥大殿内看到祁川与苏弥雅悄悄眉来眼去,本来觉得这二人情缘乃是仙帝赐婚,自己一定毫无机会了。
而现在,一个按耐不住的念头从心底生出……
我锦胥的命,就要由他仙帝来定么?
收拾心绪,展颜对白珉一笑道:“白珉公子,你说的是,凡人一世百年,时机转瞬即逝。其实,锦胥认为,若是错过时机,不识贵人,对于凡人而言那不过是潦草一生而已。而对于我们妖族……则是无穷无尽的悔恨。适才我言语中未经深思熟虑,有些冲撞,公子莫怪。”
白珉见她有意成事,心下自是大喜,道:“适才宴席上颇多应酬,郡主只怕都没吃几口吧?我恰好知道这内城东街有一家酒肆,雅座可观忘川之景,不如我斗胆请郡主饮几杯薄酒,如何?”
锦胥笑吟吟答道:“如此甚好。”
两人不用法术,从玄冥内城沿街一路东行,将这繁荣街景尽收眼底。
路遇一售卖糖人的小摊,将应龙、重明鸟、肥遗蛇等神兽皆制作得圆头圆脑,煞是可爱的模样,锦胥忍不住停下脚步细看了看。
摊主见这对人儿是娇美少女持剑,儒雅公子持箫,这少女耳边还生着妖纹,自己或可大捞一笔,便问:“这位尊贵姑娘,是打十三岭来吧,敢问真身是?小的可以给姑娘定制真身糖人。”
锦胥笑道:“我真身乃一只鸟,体量轻微,但头、翼、身、尾羽形各异,花纹甚是繁多,颜色也是少说不下二十几种。店家若是依大小收银钱,只怕不划算。”
那摊主见她这么一说,也发觉她的银钱绝不好赚,当下作罢。
“不过……”锦胥又接着说道,“你倒是可以替我身边这位公子做一个,银钱算我的。他真身是一条龙,工艺比起鸟来说,可要简单许多吧?”
那摊主听了忙往白珉脸上看去,却并无妖纹。不过他何必跟银钱过不去?赶忙问道:“好说,好说,敢问是应龙,蛟龙,有角的虬龙,无角的螭龙,还是……?”
白珉刚想答是蛟龙,锦胥却抢先答道:“是真龙!”
白珉小声说道:“在下乃是蛟龙,尚未历劫,并非真龙。”
锦胥调皮一笑:“未历劫的叫蛟龙,历劫成功的是真龙,那身在劫中而尚不自知的,叫什么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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