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弥雅从小就觉得,每年三月十五,玄冥但凡有月亮,那月亮便一定很圆。但凡三月十六有月亮,便一定比三月十五的月亮更圆。
所以,她自作主张将每年三月十六定为广寒节,取广寒宫之意。
六合生灵以亿万计,知道这个节日的不过她,玄冥二少,和有缘渡引路的少年冥使,也就是叫璜瑜的小黄鱼儿四个人。
多年前的广寒节,她与玄冥二少在忘川有缘渡口赏月,数着往来的顺流船、逆流船,八卦着船上形形色色的有缘人。
因璜瑜那天当值,奚风喝多了酒,说漏了嘴,璜瑜便有幸成为六合中知道这一风雅佳节的第四人。
因他知道了这个秘密,每当奚风、青丞在广寒节的时候不巧去凡间当值,率冥差捉凡人来乘这逆水船时,苏弥雅便会叫小黄鱼儿这小子陪她一同赏月。
而今年的广寒节,皓月当空,公子在旁。
竹前月下,九行泉边,她开了一壶酒,名为花下眠。
祁川在庭中盘腿而坐,正在凝神蕴气。
苏弥雅的心随着月光正飘飘荡荡,而他心里只想着服了莲华心丹,现下需清心静养,否则便会气血攻心。
一旦气血攻心,夔龙之伤便难以痊愈,伤不痊愈,便渡不过大自在海。
渡不过大自在海,修为不保不说,若自己葬身海中,夔龙有一天冲破封印,那东西南三位战神便要离开驻地,幻川妖乱、苍穹陨灭、碧海与大自在海合二为一……
祁川他是一把剑。
一把剑怎么会有这么多想法?的确,他没有。
战佛造他时,便已设定了他的天职。这些想法,于他只是一闪而过的本能而已。
佛曰,念无念念,行无行行。这便是说,光是“我怎可以有如是此般的念头”这个念头都不可以有,修行之人不要执着于修行本身。
对于心无颠嗔痴念的北战神而言,此刻或可以总结成八个字。
月色正好,疗伤为上。
这是强者的心语。强者亦并不留意旁人此刻是如何凑近了观察自己的。
苏弥雅见他已然入定,便肆无忌惮地坐在一旁看他。心想,这只狐妖打坐的样子,真好看。
幻川虽大,但只有妖中贵族才有修习法术的资格和根骨。多数妖族生灵其实并没有拿得出手的法术,只是可以化成人形。
妖族崇人。喜欢人,是他们的天性。所以妖成年化形后往往变成人的样子。
“他的真身,该是一只怎样俊俏的狐狸啊。”苏弥雅又想。
算起来,两人在竹舍也住了五六日了。都知道少尊主贪玩,消失这么几天,小音殿众奴仆差使也倒落得消停。
起初找叶老裁缝幻容时,只是想用这前魔尊未过门妃子的皮相,试探对方是否会为了和美人厮守,对自己阳奉阴违。
所以,特地让玄冥二少以灵力加固,让这幅皮囊可以跟够自己足足七天。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在对他阳奉阴违。
好吧……成亲前,横竖是要避嫌的。新娘子的面容,总归是不好叫新官人瞧见的。
这么一想,不给他看到自己真容一事,倒也说得过去了。
好在过了今日,离爹爹的大寿之日就不远了,到时冥界一定会当着六合众生宣布这门亲事。
苏弥雅心想:“若他见了我的真容,再执笔为我作画,画一身红衣红裙,只怕是要用掉许多丹砂。”
此时,祁川在亭中仍只是兀自静修打坐。
莲华心丹化恶灵凶兽浊气,要在负伤者体内炼化七天。
这近七日以来,他一入夜便在九行泉边运气调理,直到第二天天明。现在已经感觉灵力溢出大大减少,看来浊气对修为的损耗算是止住了。
只是从七日前去定渊阁借东风之时,他便总感觉到一丝邪异。
仿佛感受到有什么东西,那样东西……他也说不上来。
他自受战佛赐化身以来,因这身无敌神力,二十万年一直是单打独斗。
而在定渊阁感受到的那样东西,就好像曾经同他并肩作战过一样……此事甚为奇怪。
默契这种感觉,虽然他从未感同身受过,但他知道,这需是要两个人才能产生的感觉。
而那天在定渊阁,他竟自己一人感受到了这种感觉。他只道是夔龙浊气之盛,竟另自己产生了幻觉。
而今日,圆月当天。许是阴气太重,他又产生了某种异样的感觉。
这种异样,却和定渊阁那次又全然不同。
好像自打他第一次见到竹屋舍主,看到她眼睛里那一抹赤金色的光泽开始,这种感觉就存在了。
这几天,虽不同住一屋,但他们不可避免地朝夕相见。
她会弹那张素琴,会吟唱画里的诗句,会问他一些没头没脑的问题,比如幻川十三岭中究竟有没有鼠头蛇身三翼鸟,以大象为食。
他自然不知,她倒也不以为意。
他觉得她颇通音律,声音悦耳,才思敏捷。
这也不足为奇,就拿那位送给他锦翎的锦胥郡主来说,不论哪一样都比她更胜一筹。
是以,他实在无法解释,每次看到她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赤金光泽,他为何会不由自主地产生那种感觉。
就好像……他的某一部分,生来就是属于她的一样。
而她的态度,就仿佛自己整个人都属于她一样。
这念头令他无法集中精神,他只好尽量不去看她的眼睛。
应该又是夔龙被封印之前,喷出浊气使人产生的幻觉吧?
他北战神毕竟为六合征战了二十万年,封印过的上古凶兽比人间财帛星君庙里上香的凡人还要多。
凶兽临死挣扎时使出来的种种阴招,对他来说仿若是家常便饭一般。
奇怪的是,自己已经服了莲华心丹,此丹对浊气所伤应有奇效,几日来,自觉身上的伤也确实愈了九成,这幻觉为何紧追不放?
算了,莫执于一念。且先放下,休息一下再重新运气便是。
祁川这么想着,当即缓缓睁开双眼,却正对上咫尺开外,苏弥雅痴痴望着他的那双眼睛。
冥界三月十六的月亮是最圆的,那抹赤金色的光泽,在月光之下,就像天上的一颗星星般。
她凑得那么近,浅浅的呼吸带着一些醉意,如月下清风,温柔拂过他的脖颈。
祁川心念大动,他方才气息还未调匀,一时无法自持,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苏弥雅大惊失色,急忙扶住祁川,关切问道:“怎会如此?是不是此间月色太盛,莲华心丹受寒气反噬?我先扶你进屋躺着。”
他俩原本是各住一屋,苏弥雅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婚前守礼之说了,急忙将祁川扶进自己屋中。
她怕冷,初春时节还习惯烧着暖炉,她这间屋子比祁川住的那间暖和许多。
莲华心丹的药性喜阴气而恶寒气,但阴寒两气时常相伴而生,故而常有为了引阴气炼化莲华心丹,而反遭寒气反噬的。
苏弥雅将祁川扶到床上躺下,添了被子,见他双手冰凉,又握住他的手,问道:“好些了吗?”祁川正要说话,突然身子一颤,又是一口鲜血。
苏弥雅心慌又不解,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爹爹给他的莲华心丹难道有假?难不成,爹爹并非对他满意,是以假意赠丹,实则要加害于他?”
忽然竹林那边飘来一个声音:“放开那位公子,否则他是别想好了!”
月下翩翩然飞下一人,云纹长衫,腰佩美玉,正是苏弥雅的义兄罗青丞。
青丞将苏弥雅从床边拉开,道:“还好我来得早。莲华心丹的药性,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服下此丹,七日内须清心忍性,否则气血攻心。虽然于性命无忧,但是原本所负之伤会极难痊愈。看你们这样子……”
说着瞄了一眼东墙上的美人图,看了看床上的祁川,颇有深意地说,“他只怕要从此落下病根,除非……”
苏弥雅忙问:“除非什么?”
青丞道:“除非你这几日先不见他,让他清心运气调理,反正来日方长……”
青丞颇擅药理,冥界的、凡间的都通一些。
他和奚风素来是玄尊的左右手,他自然对莲华心丹这等玄冥秘药的药性极为熟悉。
苏弥雅听他此言,不禁害羞起来:“我们之间可清清白白……”
青丞将她拉到一边,悄声道:“这白狐公子,表面清白,可莲华心丹的药性,却骗不了人。月儿,你还是暂时回避几日。待你们新婚燕尔,再行此事不迟。
适才天庭财帛星君派童子传信来,说过几日给玄尊贺寿的南山灵松不巧成精了,开口说话了,说自己愿意作为贺礼,被送往冥界,但是需要冥界除玄尊外最贵重的人亲自去接他。
你知道,为了迎接南山灵松,我已差上上下下几千能工巧匠,几乎将玄冥山一半的山山水水、亭台楼阁又重造了一遍。
现下六合赶来贺寿的众生,许多都是听闻此事,来看这玄冥灵松奇景的。所以弥儿,只能委屈你去一趟天庭,将那灵松接回来了……”
青丞将这一大段说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冥界除了俊男美女辈出,穿着制式皆是六合潮流典范,各色奇异商铺林立妙趣横生……等等之外,其云游行业于六合之中也大有建树,堪称典范。
以其自然条件来说,玄冥气候万千,山河别致,一处美景于不同时刻观赏,感受大有不同。
即使不投胎、不下凡,光是在此云游一番、开开眼界也是一大幸事。
六合八大秘境,有五处皆在冥界。九行泉是其一。
当然,如此发达的云游产业,断离不开生财有道地精巧运作。
此番玄尊大寿,财帛星君老早就把南山灵松搬到府中。
为拍玄尊马屁,众仙家又是竞标出价,又是翘首以盼,又是大打出手……早已闹得四海皆知。
以冥界众位阁老的经商头脑,将计就计,打出“六合第九大秘境”旗号,管他谁送,总之要借玄尊大寿之东风,将“玄冥灵松”名正言顺纳入新景之一。
灵松成精,这可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这灵松早不成精晚不成精,偏偏在玄尊大寿前成精,也是惯会吸引眼球的一棵灵松了。
为了不让整个冥界下不来台,苏弥雅只好屈尊降贵,亲自上仙庭请一请这棵灵松。
毕竟,她也想在爹爹大寿之后,可以堂而皇之地拉着她的,已经宣布订亲喜讯的,并且不再气血攻心的,那位白狐公子,来一场松前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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